辛亥革命羅福星後裔的故事(一)

發佈時間:2023-01-09
 

圖/文:羅秋昭


【一】【二】【三】【四】【五】


 

一、我出生的小村莊

 

1946年7月26日我出生在「廣東蕉嶺縣大地村」,「大地村」名字很響亮,其實它是一個很小的山村。進入村莊前,需經過綿延彎曲的山路。這裡的住家都是坐落在崎嶇的小徑旁,一般人過著小康的生活。曾經風光一時的是,50年代,從江西踴入採礦的工人,把小小的「大地村」,抄成火紅的大村莊,可惜好景不長,不出幾年,礦石開採完了,這個村莊又恢復了安靜,村民依然種種稻米,養雞、種菜自給自足。

 

「大地村」有一幢三層樓的建築,名叫「壽康樓」。就在羅家「開猷公」祠堂的旁邊。「開猷公祠堂」前的對聯是:

 

興廢總關情,看後裔自愛,勤耕苦讀謀生,念先祖艱辛創業;

古今一瞬間,想世事浮沉,樓昭鱗次崛起,此佳景年勝一年。

 

這門聯重要意義在鼓勵後輩,莫忘先人創業維艱,並且要勤耕苦讀,傳承客家人精神;下聯則是要了解世事浮沉,要守住家業,一年比一年好。高祖父羅耀南果然繼承了祖先的期盼,在印尼成了就事業,帶著錢財回鄉建了既高且大的「壽康樓」,高祖父成為「大地村」富甲一方的地主。而我,就出生在這個富裕的家庭裡。

 

父親羅河海是「大地學校」校長,這個職位對他是太委屈了,因為他擁有廣東省「嶺南大學」商學系的學歷,而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羅福星,是曾經跟著孫中山先生革命,並參加辛亥年(1911)由黃興發起的新軍廣州起義。民國成立以後,來台領導抗日而為國捐軀。父親在祖父犧牲後,以長子身份領過「廣東省政府」的撫恤金。聽母親說,父親願意留在「大地學校」當校長,是因為父親從大學畢業後返鄉結婚,他為「愛」而屈居在家鄉。而我是他們愛的結晶。

 

1947年我滿周歲時,先是父親隻身來台,主要是想要認識祖父羅福星為台灣抗日而犧牲的地方。一方面他也想收回高祖父羅耀南在苗栗購置的田地和房產。

 

父親到了台灣,見到這個被葡萄牙人驚呼「福爾摩沙」的美麗之島,果然山明水秀,氣候宜人,是個值得居住的地方,於是寫信給母親,邀母親來台見見世面,享受這四季如春的生活。母親在11月初,力排眾議,帶著才滿周歲的我到台灣。

 

父親拿著1890年高祖父留下的地契、房契,好不容易找到先祖留下的田地、房屋,但是得到的答案是:「你父親羅福星當年抗日革命,為了籌款,早把這些田地賣人了。」而且光復前,臺灣還在日本統治下,輾轉幾手,哪裡還能收回田產呢!無奈之下,準備返回家鄉,但是命運常是捉弄人的。父親經歷了台灣至今無法平撫的「228事件」。

 

二、父親受「228事件」之累,冤死獄中

 

「228事件」發生在1947年2月,原本只是件簡單的查禁私煙而爆發的警民沖突,但是由於1945年日本投降,歸還台澎撤離前,大量印製鈔票,購買民生用品,以至淘空台灣物資,切斷台灣電力。台灣光復時,台灣同胞是以張燈結綵,歡欣鼓舞的心情迎接王師,想不到卻面臨挨餓受凍,民不聊生的窘境。加上日本遺民的作亂,美國政客的鼓動,造成台灣一片動亂。先是政府為平息亂象,派兵鎮壓,誤殺了一些抗爭的台灣精英,因此激怒台灣民眾,演變成台灣人殺外省人的悲劇。在那個資訊不明,謠言四起的情形下,造成了不可收拾的228事件。家父原先在「中國國民黨桃園縣黨部」工作,為躲開這個亂象,到「台東縣稅捐處」謀得一職,以為躲在窮鄉僻壤的台東,可以躲過當地人的追殺,想不到卻因為幫著從家鄉出來的朋友收藏一包東西,而釀出了殺身之禍。

 

當時,有位湯姓鄉親來家拜訪父親,同時請父親幫他保管一包東西,父親不明就裡,以為只是借放幾天,於是就放在家裡。想不到第二天晚上,父親與另外三個朋友在家打麻將,突然來了三名警察到家裡搜索,這才發現那包東西竟然是一把手槍。原來那位姓湯的朋友是個逃兵,從軍中偷了一把手槍,準備賣了當盤纒,以便回家鄉。想不到父親就此蒙上不白之冤,在那風聲鶴唳的氛圍裡,父親被送到台北的「台灣省保安司令部」,案子還沒成立,就被刑求致死。那年我三歲,從此,開始了母親和我的奮鬥歷程。

 

三、一生從事教育工作

 

1952年我六歲入小學,台灣光復不久,台東地處東隅,交通不便,被北部人稱為「後山」。我在台東的一個小鄉鎮—「關山」就讀小學。那時,大部分學生都赤腳上學,夏天腳底可以走出水泡的,媽媽為我買了一雙拖鞋,保護我稚嫩的小腳。讀完一年級,學期結束典禮上,校長送每班第一名學生一雙球鞋,為了珍惜這雙得來不易的鞋子,每天一放學就把它掛在床邊。1954年考入「省立台東女子初級中學」,三年後保送「台東女子高級中學」,但是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我報考「台東師範學校」。因為讀師範學校不用繳學費,學校還提供吃住,畢業後,立即有工作。這在當時,讀師範學校,是全台灣家境貧困,而有心向學者的夢想,加上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把女兒送去師範學校,也是家長最好的選擇,所以競爭很激烈,能考上真是萬幸。

 

「台東師範學校」畢業,我剛滿十八歲,開始教小學,由於台東師範學校的老師大都是從大陸來的知識份子,他們有著深厚的中華文化底蘊,深知良師興國的重要。所以老師們傾曩相授,學生們認真學習。在師範學校,我們承繼了老師的教學,認識四維八德的重要,同時種下「良師興國」的種子。是以我們從事教育工作者,從不敢怠惰這神聖的使命。

 

我在「台東仁愛國民小學」教了四年書,我喜歡看著小學生的成長,帶著讀書、唱遊、做體操,真是快樂無窮,但心裡總覺得知識有限,非常嚮往進大學探索新知。終於在1968年申請保送「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1972年畢業後進入「省立台東高級中學」任教國文。我教資優班學生,跟著他們徜徉在古典文學的領域裡,生活充滿驚喜。在課堂上,除了教授歷代文選佳作,也教論,孟、國學常識。我深信孫中山先生說的:「有道德,斯有國家」的理論,認為和諧而富強的國家,必須建立在國民高尚的品德上。是以在授課中,總不忘介紹儒家以仁愛為中心的傳統文化。

 

後來轉任「台北師範專科學校」講師,主要任務是輔導各地方小學,提升小學語文教育。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政府為提升國民教育師資,於是學校由「台北師範專科學校」升格為「台北師範學院」,我也在該師院時升為副教授。我除了在課堂上教學,也為學生編寫了《國小語文科教材教法》、《小學語文教學答問》、《有趣的中國文字》的專書。兩岸開放以後,為了加強兩岸學術交流,於1994年我負責籌劃,舉辦了「第一屆兩岸小學語文教學研討會」,邀請了上海、廣州、香港等地語文教育學者參與會議。這場會議加強兩岸語文教育的觀摩與交流,獲得很好的成果。

 

1995年到2005間,我有幸受聘為「僑務委員會」海外華語文教學的巡迴講師。到世界各地為華校分享我的教學經驗。我跑過了美國七、八個州,到過北美、南美、歐洲及東南亞等國家。暑假裡,每一次出行都滿懷興奮心情,想把華語文傳遍全球,讓世界看到漢字的美,以及以中華文化的內涵。

 

我於1978年結婚,先生覃怡輝是「台灣大學」三民主義研究所畢業,任職「中央研究院」。後來帶職到英國「愛丁堡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於1989年獲得

博士學位。覃先生除了研究住宅問題、土地改革問題、全民健保等社會問題。退休後則是致力於「三民主義」的理論研究,他深信「三民主義」是目前最好的治國方略,中國倘能實行「三民主義」,必然可以國富民強。

 

2005年我從「台北教育大學」退休,退休後,因緣際會我到泰國北部僑校當志工,培養泰北華人子弟的中文能力。居住在泰北的華人,大多是國共內戰,從滇緬地區撤退到泰北的軍眷、遺族,家長們為了給孩子學習華文機會,傳承中華文化,他們雖然生活艱困,還是排除萬難,在村落裡辦學校,為的是讓孩子不忘本,認識中華文化,以當中國人為榮。我退休前即聽聞泰北美斯樂的感人故事,退休後,我沒有太多的考慮,帶著行李就去了那個艱困的地方,協助他們華文教育的工作。

 

我在清萊當了三年志工,其中一年,在「建華高中」當校長。為提高當地高中學生各項能力,我為泰北華校舉辦了華語文說、讀、寫、作的語文競賽,還辦了電腦打字檢定、泰北華校校長會議、教師檢定等等工作。結束泰北的志工生活,我回台灣還為泰北和緬甸編寫小學華語文教科書,我想藉各種活動及講習,讓泰北的華文老師感受到被關懷的溫暖。

 

現在真正離開了規律的生活方式,賦閒在家,除了閱讀,繼續我喜歡的書畫,在家寫寫畫畫,樂在其中。

 

四、我認識的祖父羅福星

 

我從小命運多舛,在苦難和奔波中跌跌撞撞,對自己身世一知半解,主要是母親不願談及往事。直到我19歲那年,有一天,我從「仁愛國小」放學回家,一進門看到從台北來的記者,他是後備軍人雜誌社的記者,專訪到台東採訪我,這時,我才真正知道自己身世,原來我有一位偉大的祖父——台灣抗日英雄羅福星烈士。

 

▲廣東省政府給父親的撫恤令

 

當晚,母親從陳舊的鐵箱裡,找出一封陳舊的廣東省政府批示,那是在祖父為國犧牲後,廣東省政府給父親的撫恤令。母親也從鐵箱裡拿出一張玻璃底片,媽媽說:「這就是你祖父。」我突然陷入時空錯亂的沉思裡,彷彿有一道光從遙遠的空間,穿進我身體裡,原來我和照片裡的人是那麼的親近。母親開始講述她記憶中的家族故事,我如夢初醒,這時,我才初步認識祖父羅福星的故事,這些片段的,模糊的故事,直到經過幾年的閱讀考證,才真正明白祖父來台抗日的動機,和驅逐異族的過程,和怎樣被送上絞刑臺的過程。

 

祖父羅福星生於1886年2月24日,出生地是印尼巴達維亞(今之雅加達)。談到祖父,得先從高祖父羅耀南談起。高祖父年輕時即出洋到印尼謀生,先在「印尼荷蘭東印度公司」做鐵路工人,由於他是積極勤奮的客家精神,學會了荷文,再瞭解建鐵路的工程技術,很快地在公司升任領班。經過幾年累積了財富,衣錦返鄉,在家鄉建了三層樓的「壽康樓」及「南溪書苑」,成為小村莊裡的大戶人家。

 

我曾祖父是個紈絝子弟,在印尼與當地女子生了雙胞胎兒子,帶回家後高祖父見孫子長得可愛,也就認了這兩個孩子,還幫他們取名福星、祿星,可惜祿星在周歲時得病亡故。高祖父帶著羅福星回家鄉讀書,十餘歲又回到僑居地繼續學習中文及外文,由於家庭富裕,祖父學習了許多新知識,見識了不少外國人。培養出氣度宏偉的性格,洞見世事的能力。

 

▲羅福星的身體特徵,是荷蘭人與中國人之混血兒

 

1890年「印尼東印度公司」派高祖父來台,參與劉銘傳興建鐵路的工程。高祖父來台後,落腳在苗栗客家縣城。1903年高祖父從印尼帶著他18歲的愛孫羅福星一起來台。客輪在風平浪靜中接近臺灣。祖父遠眺寶島,臺卻成了日本政府的禁臠,心裡感慨萬千。

 

▲羅福星於日殖時期的臺省戶籍謄本

 

1895年日本入侵臺灣,1898年後藤新平任「台灣總督府」行政長官,他是一名醫生,深知細菌繁殖的理論,他為了阻止台灣同胞不間斷的抗日活動,他用高壓手段來對治台灣人;以小利來誘惑台灣人;以虛名來籠絡台灣人。這個手段果然奏效,他讓一些士紳臣服於殖民政府之下。後藤同時增加了嚴苛的《匪徒刑罰令》,對於叛亂分子,可以視同土匪,引用專屬懲治土匪而設的《匪徒刑罰令》,可以不經審判即處死刑。祖父在這種環境下,感受到印尼與台灣同為殖民地,卻受到不同的待遇。荷蘭殖民印尼,只想在殖民地獲得物質和勞力,而日本殖民台灣,不但想奪取台灣的資源,還想把台灣同胞變成日本的俘虜。

 

祖父在台灣停留四年,曾在日本為漢人設置的「苗栗公學」學習日文。在學校他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同學,這些同學後來成為他來台領導革命時的堅強夥伴。

 

1907年日本殖民政府公告,過了今年,所有台灣同胞都將正式成為日本國民,要受法律的限制。高祖父耀南公無法忍受殖民政府的苛政,舉家遷回廣東蕉嶺。返鄉途中,路經厦門,祖父聽到年輕人談論著孫文先生的革命理念,於是毫不猶豫的參加了「同盟會」,決心以革命推翻滿清政府,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新中國。

 

五、參加辛亥年之廣州起義

 

祖父返回家鄉,受到時任「兩廣教育總會」的同鄉丘逢甲的青睞,任命他到海外考察東南亞僑教。祖父追隨孫文先生的理念,以國權、東亞等筆名寫文章,談革命,遊走印尼、新加波、緬甸等地,致力宣傳革命理想,並積極參與印尼的革命組織。1911年辛亥三月3月20日雅加達書報社接到黃興電報:「開學在即,諸兄速來廣泰」。祖父接到廣州起義消息,轉告一批在印尼成立的「敢死隊」同志,務須於12日前抵達香港。由於時間的急迫,當時到達香港的志士只有17人,他們接著乘船到廣州。

 

祖父和一群年輕人,從印尼回國參加「三二九黃花崗之役」,在那場激烈的戰爭中,他幸免於難,躲到香港,再返回印尼。

 

「黃花崗之役」是改變中國命運的關鍵戰役,孫先生曾形容:「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雲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止。……」

 

祖父重回印尼,繼續宣傳革命思想,積極號召同志。同年8月,因為四川發生「保路風潮」運動,清廷調派湖北新軍前往鎮壓,為「武昌起義」提供有利的契機,驅逐清廷的情勢一觸即發。10月初黃興致函印尼書報社:「日內即赴武昌」。祖父在印尼召募民軍一批,胡漢民自西貢帶領一批青年,他們一起到達香港。隨著各省相繼呼應,反清的勢力逐漸向長江流域蔓延開來,「武昌起義」成功。從此結束了統治266年的滿清王朝。從南洋回來支援「武昌起義」的義勇軍繼續留在船上,等候上級的命令。原本臨時政府為了解決新政府的治安問題,有意將南洋募得的民軍,重新編組,賦予任務。無奈經費短缺,只得在上海解散民兵。這批從南洋回來的義軍,有的回僑居地,有的留下另謀發展。祖父則暫留上海,觀察時局的變化。

 

1911年12月冬至,祖父在上海望著窗外獵獵寒風,想到大陸同胞正在慶祝新中國的誕生,而台灣同胞仍在日本殖民下,心中感觸良深,寫下了一首感懷詩:

 

獵獵寒風徹夜吹,蕭蕭落葉故園悲

市中有客皆瓦缶,臺上無冠不野狸

破碎山河誰補綴,天涯兄弟合流離

新亭夜夜添新淚,都在二更月冷時

 

▲羅福星遺墨現存於「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

 

民國成立,祖父在上海看到的景象,是有一些自鳴清高的知識份子,其實只是像瓦缶一般,粗糙卑劣;在台上的有權有勢的人,不過是像野狐一般的狡猾,他們只是鑽利營私,爭名奪利的政客。「中華民國」誕生了,而台灣同胞仍在日本鐵蹄下,誰來補綴這不完整的祖國,為什麼同是炎黃子孫的台灣同胞,還在受苦受難。我們可不能像晉末中原頻亂,知識份子在夜半時刻,聚集在江南新亭高談國事,相視垂淚,不知如何是好?祖父在這特殊時刻,心裡已經萌生來台領導抗日的動機,他準備披上戰袍,「戮力王室,收服神州」。

 

1912年元月一日,「中華民國」開國典禮,會後戴季陶先生將羅福星介紹給孫中山先生,孫先生當面對羅福星說:「未能收復台灣是全中國人的遺憾。」這句話更增強了祖父來台組黨抗日的動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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