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談張謇: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上)(吳曉波)

發佈時間:2023-02-08
 

轉發自:新浪新聞(點我看原文

作者:吳曉波


【上】【中】【下】


1

 

  1894年7月,中日爆發甲午海戰。慈禧太后從頤和園移駕紫禁城,滿朝官員都出城迎駕。當日,恰逢暴雨,路面積水頗深,文武百官個個匍匐路旁,衣帽盡濕,兩膝泡在水裡,頂戴上的紅纓流下鮮紅的水,其中有一位官員是張之洞的堂兄張之萬,年過八十,久跪不能起身。慈禧乘轎經過眾官時,竟連頭也沒有抬過一下,好像眼前視若無物。百官之中,有一人目睹此景,心死如灰。多年後,他說,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舉之幻夢,於此了結」。

 

  其實滿朝文武最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就是他了,因為就在三個月前,他剛剛「大魁天下」,成了本年恩科取士的狀元。而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一年後,這個叫張謇的江蘇南通人宣佈放棄仕途,轉而去做一個商人。

 

描述: 张謇应试的殿试策

▲張謇應試的殿試策

 

  狀元下海開工廠,是千百年來的一個天大的新鮮笑話。自從唐太宗李世民完善科舉取士,自詡「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以來,殿試摘桂是中國書生一生中最大的榮耀。然而,張謇經商卻顛覆了所有的光榮。他好像是往天下士人心中重重砸下了一個大錘,其震撼效應難以形容。

 

  張謇經商的動機,與賺錢無關。他起自農家,苦讀成名,有過10年不得志的遊幕生涯,最遠還去過朝鮮,當狀元時已年過不惑,自然不再年少輕狂。早在1886年左右,他就產生過「中國須振興實業,其責任須在士大夫」的想法,他還曾替張之洞起草過《條陳立國自強疏》,明確提出「富民強國之本實在於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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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自己下海經商稱為「捨身喂虎」, 竟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在一篇晚年自敘中,他回顧說,「張謇農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見富貴人,然興實業則必與富人為緣,反復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持,捨身喂虎。認定吾為中國大計而貶,不為個人私利而貶,庶願可達而守不喪。自計既決,遂無反顧」。

 

2

 

  張謇要辦一個紗廠,他起名為大生,其意源自《易經》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當時,日本商人獲准在上海開辦紗廠、絲廠,張謇頗有與之爭利的意思,而且江蘇一帶是絲綢之鄉,紡布織紗古有傳統。他聯絡了南通當地的六個布莊老闆、木材商和典當行商人作為合夥人,商定辦一個2萬錠的紗廠。

 

描述: 大生纱厂外景

▲大生紗廠外景

 

  狀元開工廠,雷聲很大,但是實際上卻很窘迫。他的創業資金只有區區2000兩白銀――其中700兩還是向朋友借墊的,也就是說,並沒有大官巨賈在背後支持。在官職上,他也不過是一個徒具虛銜的翰林院編修,沒有什麼公權力可以利用。於是,大生紗廠從一開始就很有現代企業的氣息,他擬訂了一份《通海大生紗絲廠集股章程》,公開向社會集股60萬兩,分6000股,每股100兩,預計每股每年可以獲利22兩,他打算以2個月為期,在上海、南通、海門三處完成認購。

 

  然而,儘管投資回報頗是誘人,而且張謇還有一個顯赫無比的狀元光環,但是,募股卻很是不理想,很多人對這個從來沒有經過商的書生不信任,還有人問他,「什麼是工廠?」他去上海招股,數月下來一無所獲,還把囊中的錢都花了個精光,只好擺攤賣字才湊齊盤纏回了南通。張謇連寺廟、道觀的錢都想到了,有時湊不了100兩一股,就連半股也收,最小的一筆僅37兩,集股之難,可以想見。

 

描述: 大生纱厂创办初期社会集资发行的股票及存根

▲大生紗廠創辦初期社會集資發行的股票及存根

 

  一年半下來,那6個一開始跟著他玩的商人也先後跑了幾個,到1896年底,開工廠的錢才籌了不到8萬兩。這時候,對張謇頗有好感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劉坤一幫了大忙。他提出,國營的南洋紡織局有2萬多錠積壓已久的紗機沒有用處,可以將這些設備折成官股,與張謇搞一個「官商合辦」。這批英國造的機器已在上海碼頭擱置5年之久,日曬雨淋,連包裝木箱都破了,機器零件鏽壞的占了十之三、四,光是搬運和擦鏽就需花去6000兩。走投無路的張謇聊勝於無,硬是咬牙接下這堆機器。他重修集股章程,大生股本定為50萬兩,其中,2萬官錠折價官股25萬兩,他再另籌25萬兩社會資金。

 

  就在這種時候,他還上了一回盛宣懷的當。作為江蘇同鄉,神通廣大的盛宣懷答應幫他籌資金,兩人還一本正經地親筆簽了一份《通滬紗廠合辦約款》的合同,有當時名士鄭孝胥、何眉生做見證人。誰知合同一簽,盛宣懷覺得油水不大,就開始甩手不管。張謇寫了很多封告急之書,幾乎字字有淚,到最後盛宣懷卻是一分錢也沒有兌現。張謇對此大為惱火,一直不能原諒盛的言而無信,並從此對官商絕了念想。

 

  終於又過了一年半,到1899年夏天,大生紗廠才算籌足資金開了工,5月23日,第一批「魁星」牌白棉紗出了廠,當日開動紗錠6000錠。到1900年2月,大生紗廠就賺回利潤2.6萬兩白銀。

 

描述: 大生纱厂车间

▲大生紗廠車間

 

3

 

  張謇有天生的管理和經商之才。在大生創辦之初,他親自執筆撰寫《廠約》,對自己和幾個董事做了分工,各人均有明確的職責,獎罰措施、利潤分配方式等都有具體規定,每天下午兩點各部門主管舉行例會,有什麼問題及時在這個會上討論解決。有趣的是,《廠約》細到對招待客人幾個小菜都有規定,平常飯菜二葷二素,休息天加四碟,二斤酒。另外每月犒勞兩次。逢節日或招待來客,「八碟」「五簋」「四小碗」「一點」,不得超過這個標準。《廠約》之外還有25個章程,規矩達195條,在當時,這恐怕已是中國人自辦企業能達到的最高水準。

  由史料可見,張謇開工廠,唯一占了點政策便宜的是,他在南通註冊了「二十年內,百里之內,不准別家另設紡廠」的專利權,算是有了一點壟斷的優勢,不過這在當時也是很通行的做法。

 

  除此之外,大生的壯大幾乎全憑商業上的運作。在紗廠正常生產後,為了降低棉花的收購成本,張謇接著創辦了通海墾牧公司,開始自己種棉花。接著,他又陸續開辦廣生油廠、大興(複新)麵粉廠、資生(鐵)冶廠、阜生蠶桑染織公司、澤生水利公司、大達內河輪船公司、大生輪船公司等等,這些企業都與紗廠有產業上的關聯性,辦廣生油廠是要利用軋花下來的棉籽,辦大隆皂廠是利用廣生的下腳油脂,辦大昌紙廠最初是想把大生的下腳飛花利用起來,為大生生產包裝紙和翰墨林的印刷用紙,辦複新是因為大生有富餘的動力而且每天漿紗織布需要大量麵粉,辦輪船公司最初是為了大生的運輸需要,辦懋生房地產公司是外來人口漸多需要住房,辦鐵廠則是為了製造織布機、軋花車等設備。

 

描述: 通海垦牧公司第一届股东会的合影

▲通海墾牧公司第一屆股東會的合影

 

  如此完備而精妙的產業鏈打造,完全是大工業製造的理念,不但在當時中國絕無僅有,百年後視之,仍是商業戰略上的正道。當時的英國人曾在一份報告中寫道,「推張殿撰之意,凡由外洋運來各種貨物,均應由中國自行創辦。」比張謇小一輩的天津實業家范旭東後來感慨不已地說:「南方的張季直先生(張謇字季直),在科舉施毒那種環境之下,他舉辦的工業,居然顧慮到原料與製造的調和,運輸,推銷,兼籌並重,確是特色。」

4

 

  張謇開工廠,另外一個大的貢獻是「紳督商辦」,跟盛宣懷的「官督商辦」相比,這是晚清企業的一大進步模式。

 

  作為股份制的大生紗廠,股本中有一半是那堆英國紗機折算過來的官股,所以在一開始它也被稱為是「官商合辦」,不過終張謇一生,他都沒有讓官府的手伸到企業裡來,數十年中,官股從來只拿官利、分紅,並不干涉廠務。身為「總理」,張謇本人雖也是股東之一,但股金不過區區2000兩(在全部資本中只占0.4%),他在大生的權威從來都不是靠資本,靠股份,而是他的狀元頭銜、人脈資源,他以士紳身份,居官商之間,負責全權開工廠,這是他獨有的不可替代的優勢,官替代不了他,單純的商也不可能替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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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謇另外一個偉大的地方是,在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他並沒有憑藉自己的權威,將企業一點點地據為己有,這在當年的制度和人文環境中,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在大生事業中,他儘管也有被「神化」的時刻,但是,卻始終受到股東的監督,特別是在經營窘迫的晚期,他不得不一次次地面對股東會的指責和壓力。

 

  知識份子下海經商――我們稱之為「士商」或「紳商」,在甲午戰爭之後的中國漸成時尚。

 

  在晚清,投身於現代工業的新興企業家群體,主要由四類人組成:一是盛宣懷式的官辦商人,二是鄭觀應式的買辦商人,三是草根起家、面大量廣的民間商人,四就是張謇式的士紳商人。中國學者馬敏認為:「在官與商這兩大社會階層之間,士商以其‘兼官商之任’的雙重身份,模糊了官商界限。他們往往上通官府,下達工商,即所謂‘通工商之郵’,構成官與商之間的緩衝與媒介,擔負起既貫徹官府意圖,又為工商界代言的雙重使命。」

 

  主編《劍橋中國史》的哈佛學者費正清在談及「張謇現象」時指出,19世紀末,其實中國還沒有資產階級;「相反,正是這些維新派首創了資產階級,或者可以說是發明了資產階級。像張謇等士紳文人,在甲午戰敗後之所以突然開始投資辦現代企業,主要是出於政治和思想動機。其行動是由於在思想上改變了信仰,或者受其他思想感染所致。中國的資本主義,長期以來具有某種出於自願的理想主義的特點。」

 

  張謇經商在當時確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在他的感染下,兩年後,蘇州另外一位狀元公陸潤庠也宣佈下海創辦紗廠,還有一位咸豐朝的老狀元、已經官居禮部尚書的孫家鼐則命他的兩個兒子孫多森、孫多鑫在上海創辦了我國第一家機器麵粉廠――阜豐麵粉廠,這些狀元公的行動,可以說是史無前例,驚世駭俗,對於視「工商」為「末業」的中國社會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描述: 阜丰面粉厂

▲阜豐麵粉廠

 

  這一士商階層的陡然出現,因其思想、資本與政治資源的多重組合,很快成為影響中國變革進程的一大力量,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日後的社會動盪中扮演了重要而微妙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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