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蘭芳
四、商團智取製造局
武昌起義時,孫中山先生還在歐洲,黃克強先生從香港趕回來,九月上旬才經過上海,到達武漢。上海光復的事,由陳其美等負責進行。陳由民黨沈縵雲介紹,與李平書等開明士紳發生關係。李平書在中法之戰時任廣東遂溪縣知縣,率領民團,擊追法寇,保住縣境,但清廷媚外,反而將他革職;他這時任南市工程局局長,江南製造局提調,兼商團會長。沈縵雲是同盟會會員,任信成銀行協理,一向以振興滬南市面與租界對抗為目的,夏、潘等辦新舞臺,就曾得到他的大力幫助。潘月樵是伶界商團負責人之一,他積極奔走於陳其美、李平書、沈縵雲之間,出力甚多。商團攻破製造局,潘月樵的功勞是不小的。
江南製造局創設於同治初年,地址在黃浦江邊,專制槍炮,供應各省。武昌起義後,製造局將軍火絡繹運往南京,供清軍對民軍作戰之用。李平書勸該局總辦張楚寶(士珩)停止續運,並暗示他人心思漢,早作良圖。張楚寶不聽,於是民黨決定用武力佔領。
製造局中的衛隊,事先曾由陳其美派人接洽,據說辦妥了,但實際上中間人並沒有和衛隊長接上線。九月十三日下午三時,陳其美向商團公會借得步槍四十支,率敢死隊二百餘人向南市出發,乘局中啟門放工時一擁而入。局內駐軍先放空槍一排,敢死隊不顧,蜂擁向前進攻,投擲炸彈。駐軍實彈應戰,敢死隊死、傷各一人,就往後退下來,陳其美在後督戰,拿出兩個炸彈,交與敢死隊,不料被駐軍看見,就把他逮住,綁在花廳院子裡桂花樹上。
商團方面並不曉得攻打製造局失敗和陳其美被拘的事,仍照預定計劃佔領了各公署。上海道劉燕翼、上海縣田寶榮逃匿租界。各城門都掛起了白旗與革命軍旗幟,群眾鼓掌歡呼,商店照常開市,並南上海軍政分府和上海民政長官李平書貼出安民告示:
(一)上海軍政分府示:照得武昌起義,同胞萬眾一心。凡我義旗所指,罔不踴躍歡迎。各省各城恢復,從未妨害安寧。上海東南巨埠,通商世界著名。一經大兵雲集,損害自必非輕。今奉軍政府令,但令各界輸誠。茲已紛紛歸順,具見敵愾同情。惟願親愛同胞,仍各安分營生,洋人生命財產,切勿乘此相侵。轉瞬民國成立,人人共用太平。
(二)上洋巨埠,保護華洋。免受兵火,獨立主張。凡我同胞,切勿恐慌。照常營業,痞棍宜防。如有鬧事,軍法照行。本軍府示,各各傳揚。中華民國上海民政長官李。
這時李平書到製造局去保釋陳其美,張楚寶不准。上海道署的幕友密告李平書說,兩江總督張人駿電告上海道,已命寧、淞兩路進兵,無論革黨商團,擒獲者一律正法。李平書趕到南市毛家弄商團公會,召開緊急會議。有人認為,商團人數雖眾,但槍械不足,又從未打過仗,而製造局則武器精良,如繼續進攻,恐難得手。王一亭說:「進或亦死,退則必死,與其伸頸待戮,無甯為國殉身,若事有濟,則與民國前途裨益良巨。」這時庭中商團團員群起鼓噪,大呼「若不發動,我們願流血階前,決不散隊。」商團總司令朱少沂就請李平書簽發總攻擊令。當由王一亭起草,向大家宣讀,並將商團編為兩隊,一隊攻製造局正門,一隊攻後門,定於夜間十一時出發。
午夜,商團開始圍攻製造局,製造局用機關槍掃射,火力甚猛,無法攻入。夏月珊、月潤弟兄就沿牆根繞到製造局邊門,看見旁邊有一間木匠住的房子(這些木匠是專替製造局做裝軍火的箱子的),裡面堆著許多刨花碎木。夏氏弟兄就想用火攻,馬上派表弟薛壽齡(老藝人薛瑤卿的兒子,瑤卿是月珊的妻舅)騎馬到附近煙紙店買來兩箱火油,由夏月潤親自動手倒在刨花堆上,頃刻間燃起熊熊烈焰。為了防止火勢蔓延,他們還準備了救火員,以便到適當時間救火。商團看見火光,就四面八方呐喊起來,聲震天地。這時,有一位商團總部的基本隊員范耕莘扶牆摸壁地走到製造局的鐵柵門邊,從一個小洞裡鑽進去,用大石塊砸開鐵柵門的鎖,大聲嚷道:「我們得勝了!」局裡的總辦、會辦等,在火光燭天、殺聲四起時,被這種聲勢嚇慌了,就倉皇登舟逃往浦東,衛隊亦紛紛散去。商團一擁而入,找到綁在桂花樹上的陳其美,把他放下來。
那天,淞江綠營統領帶兵到上海鎮壓革命黨,走到半路,聽說製造局失守,即停止不前,觀望風色,不久也投降了。
十四日晚間,民軍五十餘人由上海到蘇州,和楓橋新軍標營取得聯絡,次日天明整隊進城,並推派代表見江蘇巡撫程德全,推他為都督。程表示接受,就任都督,各衙門官吏原職留任,秩序很好。只有藩司左孝同(左宗棠的兒子)起先主張抵抗,後來見到人心傾向革命,勢難挽回,只得在衙門裡痛哭了一場,攜眷到上海租界裡做「遺老」去了。
接著,浙江、福建、安徽、江西先後回應,南方局勢整個變了。只有南京方面因為提督張勳負隅頑抗,袁世凱義電令同守,並聲言派第五鎮南下助戰,所以戰事至為激烈。潘月樵因攻克製造局有功,經陳其美給予少將名義,並參加了民軍攻打南京的戰役。當時北京方面曾傳說他在十月初七日麒麟門一仗中陣亡了,後來才知他並沒有死。
民國元年(一九一二)春天,潘月樵經滬軍都督陳其美委充調查部部長,潘即照會商團公會會長沈縵雲,同時還寫信向他彙報工作情況。這兩個檔由沈縵雲先生的兒子沈煥唐保存著,現在抄錄在下面:
中華民國滬軍調查部長潘月樵為照會事:案奉滬軍都督委任樵充滬軍調查部長,並頒發鈐記一顆,文曰「中華民國滬軍調查部長之鈐記」。謹於二月初九日奉到後即行啟用,暫就南市合興裡三號為辦公處,中國電話-〇四號……右照會商團公會會長沈縵雲先生大人台鑒:樵自投入商團,深荷培植。今幸蒙都督委充調查部長,進為人民公僕。樵之得進步,實由先生大力提攜,造就末才,稍知時務,樵之榮譽,皆先生所賜也……再樵前日赴甯晉謁大總統(即孫中山先生),當蒙接見,痛陳一切,蒙允許為關外民軍借來大炮六門,並同機關部諸君懇准發來現洋五萬元,愛國債票一百萬元,以充關外民軍之用。現銀及先生所捐之五千元均已兌至大連接濟軍需。昨得來電,機關槍准於初三四日到滬。又擬倡辦中華劇界共進會,前已面稟大總統允許立案,俟章程擬妥即行呈報開辦。……潘月樵敬啟,二月十九日
▲圖為藍天蔚北伐之際與潘月樵(時任滬軍都督府調查部部長)的往電。上海歷史博物館藏。
這封信是潘月樵到南京謁見孫中山先生後回來寫的,信內所稱為關外民軍借來大炮、現金、債券一事,大約是接濟藍天蔚的。《潘月樵先生碑記》上說:「……藍天蔚者,奉天之革命健兒也,起事失機,來滬籌募餉械無著,憤欲自裁。君於報端見之,踵逆旅求見,坐談一炊黍頃,沆瀣如舊相識,立斥己產,質三萬全畀之,俾圖大舉。迨君遭項城名捕,流離顛沛時,藍亦自新大陸遄歸,盡力營救。」又說:「鄭汝成秉承項城意旨,以五萬金生購君之頭顱,時君家常熟,盡室作瓜蔓抄。君先數小時易僧服潛逃而免,然家業自此傾矣。」
從上面這些事實來看。上海光復時,夏月珊、月潤弟兄和潘月樵先生以及伶界商團參加攻打製造局諸君,都對辛亥革命運動作出了貢獻,而潘先生不避艱險、不顧身家地為革命而奮鬥的精神,替戲劇界樹立了好榜樣,更是值得我們欽佩的。
最近老友胡恨生告訴我當年他以米業商團成員參加攻打製造局的一些情況:辛亥年九月十三日早八點鐘,商團在南市滬軍營操場上操時,民黨代表李英石對商團講話說:「武漢雖下,北洋隊伍還有一部分勢力(按據黃克強從武昌給宋教仁的信說:『……敵人占漢口下之劉家廟,倚租界設立炮兵陣地,昨日風起,漢鎮房屋中炮起火,全市被焚,我軍退守漢陽。……』這封信是九月十一日發的,可見當時形勢很不好)。上海是中同通商口岸,如能光復,可壯武漢聲勢,外交方面影響也大。所以希望商網協助民黨,佔領製造局。」最後他宣佈命令:下操後不散隊,各業商團回本部聽候調遣。胡恨生回到本部,下午四點後吃飯,九點鐘被派往小南門看守救火會鐘樓,並規定撞鐘為號,如攻破製造局,即連續撞鐘九下,再連撞十三下,表明九月十三日。黎明前,胡恨生調防到南市毛家弄商團司令部,看見潘月樵正在向司令朱少沂、參謀高一涵等報告前方戰況。他的裝束很特別,黑布包頭,身穿黑緞衣袴,耳邊掛兩條白彩綢,外罩黑斗篷,腰佩指揮刀,就像戲臺上的太平軍的裝束一樣。他口講指畫地述說攻打製造局的情況,口齒清楚,精神飽滿,很能吸引大家。他說完了,向司令等立正行軍禮,就走出大門,縱身跳上一匹白馬,又到前方督戰去了。後面許多人追著看他,他回過頭來揚鞭對大家說:「你們等著聽好消息吧!」少時,小南門鐘樓上鐘聲大作,大家拍手歡呼上海宣告光復。
胡恨生說,那次伶界參加戰鬥的商團,除了潘月樵、夏月珊、月潤以外,還有張順來(武生,張德祿的父親)、馬飛珠(武丑,李舂來的下手)、丘治雲(即小寶成,早年唱銅錘花臉,後改醜)、薛壽齡、夏月華以及潘月樵的兒子小黎青、小六子和他的兄弟潘少棠等。
胡恨生參加了攻打製造局戰役後,米店老闆大不滿意,勒令他寫悔過書,要他表示以後不再有軌外行動。胡不服,即被開除出店。後南王一亭介紹他到製造局所辦半工半讀的藝徒學校(製造局所辦的兩個學校之一,另一個是兵工學校)讀書,和他因受到問樣遭遇而入學的共有六個人。以後他就轉入新劇界,做了演員。
我和胡恨生談起一九一三年我第一次到上海時曾和汪優遊、陳大悲、張雙宜等照過相,還和胡恨生合照過旦角時裝相這件事。他說: 「你寫的《舞臺生活四十年》裡談過這件事,有一年我的生日,錢化佛來拜夀,他拿著一個紙包說:『這雖是秀才人情,可是你一定喜歡。』打開來看,原來就是我們二人合照的相。可惜這張相片我弄丟了。」
錢化佛也是攻打製造局的商團團員,他最近曾對許源來談過那次經歷。據他說,他的隊長是水果行的老闆,姓江,福建人。當時各業商團並非點名出發,整隊前往,而是三三兩兩,或先或後地去的,只有少數在前面打衝鋒的商團手裡有武器,其餘大部分都是徒手助威。他又談到,當時潘、夏等放火燒木匠的房子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可以說是「智取製造局」。以後民軍攻打南京,錢化佛任先鋒隊庶務科長,籌畫糧秣給養。入民同後,他退伍改業,曾做過新劇演員、電影演員,與莫悟奇等到南洋表演過魔術,並且對繪畫一道也下過工夫,還曾做過圖畫教員。
汪優遊,初名仲賢,是新劇運動中的健將。早在一九〇五年,他就在上海組織丁「文友會」,演出了《捉拿安得海》、《江西教案》兩個反映社會現實的戲。以後,他所編演的劇碼,大半是針對時事,有的放矢,在當時是很有積極意義的。他的演技好,路子寬,生旦而外還能演老旦,正派反派都能演,文明新戲(最早「文明新戲」這個名詞含有進步的意思,後來走上殖民地商業化的道路,去「文明新戲」的本來意義日遠了)而外,還能演京劇。有一年,我在上海排演《生死恨》,劇中有一個老尼姑是串通惡少胡公子、出賣韓玉娘的反面人物,汪優遊是黃金大戲院的基本演員,劇務就派他擔任這個角色。排戲時,我對他說:「您扮的老尼姑雖是壞人,但不要專用出洋相、說怪話來形容這個角色,一則是這種千篇一律的演法並不高明;二來還會引起宗教界的不滿。」他笑著說:「您放心,我自理會得。」在演出中,他和扮胡公子的蕭老(長華)在定計一場的對白,功力悉敵,恰到好處,使人感到這個貪財老尼的陰險惡毒是有深度的,而且是典型的。
五、王鐘聲在天津被害的經過
王鐘聲是日本留學生,清末回國後,在上海以禁煙委員身份進行活動。他辦了一所「通監學校」,以包念書、包出洋為號召,科目有國文、英文、算術、歷史、舞蹈、戲劇等。開學後,他挑選了一些有演戲條件的學生上戲劇課。有的學生說:「我們是來讀書,不是來學戲的。」王鐘聲回答他們說:「中國要富強,必須革命;革命要靠宣傳,宣傳的辦法,一是辦報;二是改良戲劇。」有的學生怕事,同時也認為唱戲不是「高尚」的職業,和家庭商量後就退學了;有的則繼續學戲,但這個學校不久就停辦了。王鐘聲組織的春陽社演的第一出新劇是《黑奴籲天錄》,接著與任天知排演了《迦茵小傳》,以後又不斷演出如《秋瑾》、《徐錫麟》、《官場現形記》等宣傳革命、諷刺親貴官僚的新戲。
▲圖為王鐘聲像
那時北方的伶人田際雲也是有進步思想的,他在上海與王鐘聲熟識,氣味很相投。宣統元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他邀王鐘聲領導的劇團到北京,在自己的玉成班演出,地點是鮮魚口天樂茶園(後改華樂茶園,「新中國」成立後改為大眾劇場)。王鐘聲的劇團演大軸,稱為「改良新戲」,不用鑼鼓場面,實際上就是話劇。前面有京劇名角如楊小樓、尚和玉、龔雲甫、黃潤甫、孟小茹、王長林、張淇林、田雨農(田際雲的兒子,唱武生)等輪流演出,陣容極其強大,這是田際雲煞費苦心地為他組織的。王鐘聲所帶的人不多,主要演員有木鋒(即劉藝舟)、亞方、諫民、光華等,玉成班的京劇演員如李玉桂、紀壽臣、萬鐵柱、鮑吉祥、週三元、羊喜壽等也都參加在鐘聲的新劇內演出。我那時也在鐘聲演的新劇前面演過《落花園》、《彩樓配》等折子戲。我曾看過鐘聲主演的《禽海石》、《愛國血》、《血手印》等新戲。我以後排演時裝戲就是受他們的影響,其中《宦海潮》那出戲,還是根據鐘聲演的新劇改編為京劇的。
王鐘聲也常常帶劇團到天津,在河東意租界演出。那裡的幾個戲園,建築很簡陋,但因為是在租界裡,一些帶有諷刺時事的劇碼比較不受限制。玉成班的紀壽臣(老生)、萬鐵柱(武丑)、羊喜壽(老生)等都跟他去過天津。鐘聲在那裡曾結交過劉子良等一班共同研究改良新戲的朋友。
辛亥年的六月上旬,鐘聲還在北京演出。那時,他在北方已經活動了兩年,風聲也一天比一天緊,社會上都懷疑他是革命黨。他是浙江人,所以住在全浙會館裡,往來的人比較複雜,會館裡有人告他在會館聚賠打架。司法衙門把他拘傳到案,審制結果,將他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他被遞解到山東德州時因遇大水覆車(按當時津浦路尚未通車,遞解犯人仍由驛站用騾車押解),公文沖沒,他被寄押在德州,由德州知州行文順天府宛平縣重發公文,才解回浙江原籍。
上海光復時,鐘聲曾參與其事,並在會議席上,因擁護陳其美為都督,與伍廷芳等發生過爭執。滬軍都督府成立,他任參謀,不久就到天津活動。鐘聲到滓,住在奧租界移風樂會會長劉子良家裡,暗中召集戲劇界同行,醞釀起事。由於他事機不密,暴露身份過早,直隸總督陳夔龍密令南段員警總辦楊以德逮捕他(當時天津的警務,分南北兩段,南段管轄「三不管」及租界週邊部分,北段管轄河北一帶)。楊以德和各租界的領事館、警察局都是通氣的,他事先疏通了奧領事,得到同意之後,便於九月十二日晚間,派探訪局人員到劉子良家裡把王鐘聲和劉子良等六人逮捕,還搜出一顆都督印信和文件信函等。楊以德向陳夔龍請示如何處理,陳叫他交天津鎮總兵張懷芝辦理。張懷芝就把一干人犯解到西門外疙疸窪營中,由軍法官開庭審訊。王鐘聲承認到津進行革命活動的事實,並且理直氣壯地說:「九月初九日上諭,大開黨禁,非據法律,不得擅以嫌疑逮捕。我是革命黨,你們把我怎麼樣?」軍法官看他振振有詞,無法問下去,只得把原口供交給張懷芝。張懷芝是袁世凱—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陳夔龍是看風使舵的巧宦,他們密商了半天,就仰體袁世凱的「憲意」,按行營拿獲奸細律將王鐘聲判處死刑,第二天就在疙疸窪執行了。
關於王鐘聲臨刑時的情景,最近曾訪問了老藝人李玉桂,據李玉桂說:鐘聲被捕後,還有不少戲劇界的同行也被捕去。下天仙的老闆趙廣順和楊以德素有往來,他向楊求情說,被捕的人裡面真正的革命黨恐怕只有王鐘聲等幾個人,其餘的人不過是搖旗呐喊的龍套青袍而已,請求從寬處理。楊以德雖然接受了他的請求,但執行那天,卻教這些京劇演員到刑場「陪綁」。李玉桂的師弟——唱彩旦的徐來福事後回到北京,曾對李玉桂述說他在「陪綁」時親眼看見王鐘聲犧牲的經過:「十月十三日下午,我們就被押到疙疸窪操場上跪在地下,只見幾個兵押著王鐘聲走進來。鐘聲站定後,面不改色地對大家演說,高呼『驅逐韃虜、光復大漢……』還沒有說完,劊子手就開了槍,頭一槍打偏了,未中要害。鐘聲大罵陳夔龍、張懷芝、楊以德是奴才,一連打了十三槍,才倒下去。」
當時官方發佈的文告和消息,對王鐘聲一案是閃爍其詞,有意歪曲的。順直諮議局、直隸保安會的士紳王邵廉、閻鳳閣、王振垚、高俊浵、李榘曾等聽說槍決了革命黨人王鐘聲,就到總督衙門面見陳夔龍質問此事。陳夔龍說:王鐘聲出言狂悖,且自認是北軍大都督,供證確鑿,所以用軍法判決死刑。王邵廉等表示:值此黨禁初開時,誠恐外間誤會,要求總督出示曉諭,以安人心。陳夔龍不得已就出了一張告示:
……昨據探訪局拿獲匪棍七名,訊系造謠生事,意圖乘機擾亂。當飭將供證確鑿、罪惡昭著之王宗成即王鐘聲又名王熙普盡法懲治:其劉子良、朱琦、佟堯山、吳楚湘、陸金浦、曹恩祥等六名俱系招搖撞騙,向不安分,本應嚴懲,姑從寬分別飭令監禁遞解,用示懲儆,此外概免深究 本大臣此舉,專為除暴安良、保衛吾民起見,決不忍稍有株連,為此出示,仰一體知悉,切勿輕聽謠言,誤會疑惑……
這張告示是十月十四日貼出來的,可是當地輿論對這件事還是不滿,探訪局於是又給大公報館一封信,替自己辯護:
……查敝局捕獲王鐘聲,外間頗謂對於革命黨不應如此辦法,是於敝局捕拿之原由當有所未知 查王鐘聲本以演唱新戲為業,實則為戲界中之敗類,宣統元年在天津與某君等合辦大觀新舞臺,訛去二千餘元,涉訟有案 本年在北京唱文明戲時犯奸(按原判為聚賭,此信改為犯奸)有案,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柬 不料其潛行來津,曾與下天仙戲班中人自稱系隨革命軍兵船而來,擬晉京謁見袁宮保等情。(當時有這樣一種傳說:王鐘聲到津時,汪笑依從濟南演畢,也正來到天津日租界下天仙戲園演出-他們兩人是連襟,鐘聲到汪笑儂寓所探親時,外罩斗篷,內穿軍服,佩帶手槍,當著生人就把到北方來活動的計畫說了出來,致被袁世凱的兒子袁克文聽見了,傳到陳夔龍的耳朵裡,因此被禍、探訪局信中所說「曾與下天仙戲班中人」云云,似乎與此種傳說有關,但尚未發現確鑿的證據:我見過汪笑儂,他是一位能編、能導、能演的戲劇家,他在辛亥前後所演的戲,是具有愛國主義精神的)當經偵查得伊住劉子良家,常於深夜聚集多人,似有秘密之舉動。以遞解回籍之罪人,竟敢來津招搖聚眾秘會,必系欲乘亂煽惑,擾亂治安,故敝局按匪徒捕拿。至其是否為革命黨,並非敝局捕拿土匪之原因:祈貴報將此情節登入來函一門,以供眾覽,而免誤會。
在這封信旁邊,還登了一條王邵廉啟事:
鄙人已於十月十八日辭直隸保安會副會長之職。
接著,《大公報》又發表了華齡等「稟謝」奧國領事館的呈文:
為拿獲土匪,保全地方,而顧大局,合津人民均感事……竊查天津為首善之區,近以各處警耗頻傳。全埠人心異常搖動,商業營運,滯塞不通,勢有朝不保暮之危,人民塗炭,商賈諮嗟,查各省發生風潮之原因,並非盡屬正當革命,皆係土匪煽惑,搖動人心,乘機搶掠,藉端詐財:津埠地方,幸蒙貴領事萬分保護,始終成全,現又拿獲負罪匪犯優伶王鐘聲等七名,業經分別處治,足徵除莠安良,維持地方,保護商業之苦心。刻下閭閻安謐,全體感激,惟有具頌,以表愚衷……
從上面這些資料和傳說來看,王鐘聲的犧牲,是由於清朝政府為了妄圖垂死掙扎,以及以袁世凱為首的軍閥、官僚、偵探、買辦等為了維護他們的階級利益,與帝國主義互相勾結而構成的血腥案件。由於社會輿論表示了極大的憤慨與不平,在正義呼聲的壓力下,陳夔龍等就不得不一再抹殺王鐘聲的革命黨人的身份,而誣指為「無賴匪棍」,言辭矛盾,欲蓋彌彰,而華齡等一篇感恩道謝的稟文,就十分形象地顯現了買辦階級的無恥媚外的醜惡面貌。王鐘聲先生不僅為革命事業獻出了寶貴生命,同時對北方新劇也起了推動作用。當年專演文明新戲的後臺,總掛著一張鐘聲的照片,可見他的影響是很不小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