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界參加辛亥革命的幾件事》(三)(梅蘭芳)

發佈時間:2022-08-11
 

作者:梅蘭芳


【篇一】【篇二】【篇三】【篇四】


 

六、劉藝舟「打登州」

劉藝舟是湖北鄂城人,原名劉必成,後來改名「木鐸」、  「藝舟」。他的兒子名「雙楫」,是從包世臣的《藝舟雙楫》書名取義的。藝舟的父親是舊水師營一條炮船上的哨官,家境比較寒素。甲午中日之戰,清政府割地賠款求和,他受了刺激,就常看像《盛世危言》一類講時務的書。十七歲那年,他給湖廣總督張之洞寫了一封信主張變法維新。張之洞接信後,就叫「巡捕」蕭某(按當時總督衙門設有文、武巡捕,其性質如同後來的副官)找劉必成來談話。蕭是劉藝舟的岳父,就帶了他去見張之洞。張之洞詳細詢問了他的家世和他的志願,劉藝舟表示對洋務新政有興趣。談到後來,張之洞端起茶杯,戈什哈(按:滿語,指清朝文武官員身邊的護衛。)打起簾子,這本是當年官場送客的暗示,可是劉藝舟不懂得這套官場規矩,還是坐著不動。蕭巡捕扯了扯他的衣襟,他才告辭出來。後來,他對那次初見「大人」的情景,從大堂的兵器儀仗架,轎廳的綠呢大轎,花廳陳設,以及一呼百諾的威風,用文字作了諷刺性的描述。他看到中國雖然屢敗於外國,賠款割地,但大官對老百姓的架子,竟還是那麼不可一世!

 

不久,劉藝舟被派往日本留學,在早稻田大學理化專修科讀書。他起初很愛玩,功課不好。有一次他在體操場上請日本教師打球,被這位教師拒絕了,還對他說:「劉生,你們同來的十七個學生中,你的功課最壞。」劉藝舟從此在上課時就專心聽講,暑假時也沒有回國,閉戶讀完了一本日本詞典。秋季開學後,他的日本語文大大進步,畢業時居然名列第二。在留學期間,他認識了黃興、宋教仁等同盟會的領導人。他和王鐘聲也是在日本訂交的,以後幹革命、搞新劇,所走的道路差不多。

 

他從小就愛聽漢調、京戲,在日本看到春柳社演出的《黑奴籲天錄》、《熱血》等新劇,也很感興趣,回國後就與鐘聲等合演新劇,鼓吹愛國思想,揭發清朝政治的腐敗。《黑奴籲天錄》的老黑奴,他演得非常動人。宣統二年間,他和鐘聲同到北京在田際雲的玉成班演新戲,我們曾同台演出。我記得看過他的《愛國血》、《張汶祥刺馬》(他演竇一虎)等戲。辛亥年,他和光華、燕士等組織了一個劇團到大連、安東、遼陽、威海一帶演出,從事反清革命活動,劇團的成員既是演員,又是武裝別動隊。當他聽到武昌起義的消息後,便對同伴們說:「黃龍飲馬,光復神州,此其時矣。」他隨即於某天率領全體團員搭乘開往煙臺的一隻日本輪船,佈景道具中有演戲用的大炮、炸彈、旗幟等。半夜裡,輪船將要駛經登州(蓬萊)海岸時,他向日本船主要求在登州拋錨,船主和中國買辦都堅持不允。劉藝舟對二十位帶武裝的團員說:「你們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他們就拔出盒子槍,在甲板上開了一排槍,迫使船主把船開到登州。拂曉時,船靠登州碼頭,汽笛長鳴,槍聲齊作。城裡的守軍從睡夢中驚醒,以為革命黨開廠兵艦來攻城,頓時慌作一團,有些人從陸路上逃出城去,一部分人就在城上掛起白旗!當地潛伏的民黨開城歡迎。劉藝舟帶了隊伍整隊進城,出爾安民,並派人點收軍火、倉庫、錢糧。當地的民黨和黃縣方面駐軍取得聯繫,幾天後,黃縣也光復了。劉藝舟隨即就任「登黃都督」  (登州府屬轄蓬萊、黃縣、牟平、文登、福山、萊陽、海陽七縣,因當時只占了府治所在地的首縣蓬萊和黃縣,所以稱為「登黃都督」)。

 

不久,藍天蔚坐了兵艦,帶著二百多名海軍陸戰隊到登州來拜訪劉藝舟,臨行時就把隊伍留在登州,充實劉部兵力(藍香山所記藍天蔚事略稱,藍天蔚任關東都督,馳駐煙臺,曾委湯薌銘為海軍總司令,統率海圻、海容、海琛、海籌四艦。藍天蔚這時可能是從煙臺坐兵艦來看望劉藝舟的)。

 

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後,另派胡瑛(號經武,浙江紹興人,他的岳父曾在山東做官)為山東都督,劉藝舟改任煙濟登黃司令。南北和議達成,清帝退位,袁世凱做了總統,劉藝舟就離開登州,臨走時,老百姓送他一套講究的陸軍禮服,作為紀念。劉藝舟原擬到廣州投奔孫中山,路過上海時,經潘月樵和夏氏弟兄邀約,就搭入新舞臺,同他們合作演戲。當時戲劇界都認為這是一件梨園盛事,「都督唱戲」這句話曾經流傳一時。劉藝舟後來和朋友們談到登州的事說:「我以前愛聽梆子《打登州》,還能學幾句秦瓊唱的唱腔,想不到那次無意中唱了出真的『打登州』!」

 

一九二三年二次革命失敗後,劉藝舟因為上海的黑名單中有他的名字,就流亡到日本。當時亡命海外的黨人,處境是異常艱苦的。劉藝舟就想在日本演劇來維持生活,接濟黨人。他和「松竹株式會社」訂立合同,並寫信約蘇少卿(當時藝名寄生)帶開明社的演員到日本合作演出。開明社是辛亥以後在上海成立的一個專演新劇的劇團,社長原是朱旭東,成立不久因經濟困難,幾至停辦,後得蘇州舉人顧錫林接濟,社長也經顧指定改由蘇少卿擔任;一九一四年,蘇少卿和朱旭東帶了開明社的十幾個演員到了神戶,內有史海嘯、劉天華等;天華的哥哥劉半儂也是開明社的人,那次因事沒有去。

 

在神戶大約有三個月的時間一面休息一面排戲。劉藝舟選定的第一個戲是托爾斯泰的《復活》。劉藝舟把日文劇本翻成中文,由史海嘯飾女主角喀秋沙,蘇少卿扮涅赫遼杜夫公爵,劉藝舟自己演的是監獄裡的看守班長。第一次在大阪演出,日本文藝界和華僑都來看戲,輿論不錯。末一場戲描寫一批囚犯被押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去,囚犯們戴著手銬,拖著腳鐐,背著行囊,女的抱著小孩,勇敢地向俄羅斯「死人之家」前進。喀秋莎隨著行列,唱著一首淒涼沉鬱的短歌。以善演喀秋莎的日本女演員松井須磨子」(松井須磨子是島村抱月一手培養起來的女演員,以善演劇中的西洋婦女著名,成為東京文藝協會、藝術座的臺柱子  當時日本新劇女演員扮西洋婦女,在言語動作上往往演得比較生硬而不自然,但是松井須磨子並未離開過本土,而她的演技卻超過了曾經遊歷歐美的森律子、川上貞奴。她最拿手的是演《復活》的喀秋莎,上演後不到一個月,喀秋莎黯然銷魂的惜別歌聲,流行全國,一九一八年冬島村抱月逝世,松本須磨子痛失知己,竟以身殉。以上情形是我在一九一九年春第一次赴日演出時,日本戲劇界的朋友對我講的。)每次唱到這首短歌時,觀眾總禁不住紛紛落淚;開明社演到這裡時,觀眾也很受感動:

 

另外一場戲裡,原來有涅赫遼杜夫公爵到監獄探望喀秋莎時送看守班長一點錢這樣一個情節。日本員警署向劇團交涉,認為不應在舞臺上表演行賄,所以以後改為公爵送班長一支雪茄煙?

 

從大阪演畢,到東京本鄉座演出時,日本戲劇家島村抱月和松井須磨子夫婦曾來看《復活》,還到後臺贈花。

 

繼《復活》之後,又排《林沖》,劉藝舟編劇,從倒拔垂楊柳起,楊志賣刀,白虎堂,起解,一直到風雪山神廟,火燒草料場止。劉藝舟白飾林沖,蘇少卿演陸謙,劇團裡有一位姓劉的女演員扮林娘子張氏(當時男女合演之風未開,旦角都由男演員擔任,這個女演員是跟著她父親一同到日本的。這齣戲中有些場子,是菜用京劇形式,用鑼鼓、胡琴起唱的,而行頭、道具、樂器等等劇團都沒有,只得向廣東俱樂部票層借用。稟厲的人也參加幫助演出,但他們不會搞京劇場面,還得由開明社的人自己動手。劉藝舟搭過新舞臺,蘇少卿在家鄉徐州時就學過京戲,都有些經驗,可是沒有人會打鼓,後來打聽到朝鮮某大學的中國教授李先生是京戲票友,會打鼓,就把他請了來,這齣戲才能上演。劉藝舟的林沖演得很好。他本來熟讀《水辯》,對林沖的性格深有體會;而且他流亡海外已經二年,這種現實生活更能幫助他把林沖的充軍異地的抑鬱心情充分表達出來。他還到吳服店買了一個大葫蘆,掛在槍頭上。風雪山神廟一場,林沖持槍從「花道」(按日本舞臺的結構三面出入,花道在觀眾席當中)走到臺上站定後,有一段獨自,劉藝舟模仿一位日本歌舞伎某名演員的神氣,念得字字有力,引起觀眾一片熱烈的掌聲。《林沖》的海報上寫著劉藝舟主演,他在日本文藝界有聲望,所以頗有號召力。但這個戲因為借人、借東西困難不少,而那位教授李先生也不能久呆在劇團裡,所以只唱了幾次就改演別的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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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劉藝舟小影

 

一九一五年,中國留日學生回北京請願,反對二十一條,劉藝舟也在其內。袁世凱就派人去應付他們,叫他們不要「輕信謠言」,一面把他們分別派到總統府和各衙門當顧問、諮議,只拿錢不辦事,企圖以此來收買,羈縻他們。等到袁世凱籌備做皇帝,蔡鍔在小鳳仙掩護下逃出北京到雲南起義討袁時,劉藝舟就被袁逮捕,關在北京,一直到袁世凱死後,黎元洪做了總統,才恢復自由。他出獄後就編寫了一出京劇《皇帝夢》(又名《新華宮》),到漢口滿春戲院演出,他自飾袁世凱。上演那天,轟動一時。第一場是高級文武官員站立兩廂,袁世凱頭戴白纓軍帽,身穿藍呢帶金錢肩章的陸海軍元帥禮服,鵝行鴨步般走出來,(這套陸海軍禮朋就是登州老百姓送給劉藝舟的。)袁世凱升座後,站立兩廂的眾文武官員一齊向他勸進,當場決定籌備大典,擇日登極。

 

另一場,袁世凱穿著窄袖龍袍出臺,劉藝舟模仿劉鴻升的腔調,唱一段西皮:「孤王酒醉新華宮,楊暫子生來好玲瓏。宣統退位孤的龍心動,哪怕他革命黨的炸彈凶。孫中山革命成何用,黃克強本領也不中。天下的英雄雖然眾,哪一個逃出孤的計牢籠。梁土話理財其有用,雖然是民窮孤的庫不空。……」接著下面內侍報:「萬歲爺,大事不好了,大太子聞聽各省官民紛紛反對帝制,憂愁成病,發起瘋來了。」緊跟著內侍攙袁克定上。袁世凱對他說:「克定,你為何這等模樣?」克定就舉拳打袁世凱,同時唱:「袁世凱休把克定來喚,我是你祖宗袁甲三。」袁世凱立刻跪在地下說:「有何吩咐?」袁克定瘋瘋顛顛地責備他不該殘殺黨人、私通外國,做了總統還要做皇帝,眾叛親離,去死不遠了。袁世凱再三分辯,說是大家勸進,各人都想升官發財,因而架弄他等等。

 

這場戲把袁世凱的奸相醜態,形容得淋漓盡致,因此觸怒了袁世凱的黨羽湖北督軍王占元,密令夏口縣緝捕劉藝舟。幸而有人事先通了消息,他在演戲中途聽到這個警訊,來不及卸裝就逃離了漢口。

 

他還編演了《石達開》(又名《哀江南》),這齣戲,意在通過太平天國的內哄事件來諷刺民國初年革命黨人的爭權奪利。劉藝舟演石達開,第一場眾將站門,石達開戴「篷頭」(披髮),包紅巾,戴面牌,揉紅臉,身穿對襟窄袖素紅緞長袍,紅彩袴,紅緞薄底靴,大踏步走出來,站定念詩:「聞雞起舞壯心雄,掃盡胡兒出漢宮。收拾中原幹淨土,好栽香草過春風。」接著香案擺上,燒香、焚表、祭旗。石達開念一段誓師文。當他走出桌子,站到台口,慷慨激昂地念出「請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達兩句戲詞的時候,氣勢十分沉雄磅躪,特別吸引觀眾的是他那威猛而凝練的眼神,這大概因為劉藝舟做過登黃都督,有親身的生活經驗,所以很能表現一個太平軍開國大將的風度。

 

石達開哭楊秀清一場,他唱:「一霎時流熱血乾坤濕灑。說什麼共生死再造中華。到如今才知道人心險詐,王兄呀,拿住了韋昌輝定要殺他。」後面怒責韋昌輝不該謀殺楊秀清的大段念白,嗓音致啞而沉著蒼涼,非常深刻地表達出石達開的那種悲憤心情和堅持正義的性格。張難先老先生會談起,有一年在武昌踏一位廣東朋友過江看劉藝舟的《石達開》,看完了,這位朋友翹起拇指說:「好!其像個石達開。」劉藝舟每次演出這齣戲,觀眾中經常有老同盟會的人,他們看到戲中悲壯動人酌情節,撫今思昔,竟至感動得流淚。

 

劉藝舟的表演,著重在表達人物的感情,不大拘守舞臺上的成規,他說:「場面應該跟著我走。」這樣,一般的戲曲樂師就感到不易配合。有一年,他碰到一位琴師,居然能夠隨機應變,配合他的表演,他認為是個知己,可惜不久就分手了。

 

一九二二年的夏天,黎元洪的秘書長饒漢祥為母親做壽,在江西會館唱堂會戲,約我演《虹霓關》。我到會館時,看見戲臺上貼著一張紅紙,上寫:「劉藝舟《化子拾金》。」我就坐在前臺聽戲。昆曲的《拾金》有准詞,而京劇的《化子拾金》則和《戲芝傅》。《十八扯》性質相同,每個演員的唱詞都不一樣。劉藝舟山場後學了一段京劇老演員劉景然的《鐵蓮花》:「這大雪止不住紛紛落下,……」連唱帶做,很像「啤街劉」(劉景然的外號)的味道,博得熱烈掌聲;隨後走到台口,手拿一張寫著劉藝舟三個人字的紅紙片,對台下說:「我就是劉藝舟。」接著又唱了一段現編的諷刺軍閥內戰的唱詞。這時候吳佩孚剛剛打敗了張作霖,徐世昌被轟下臺;黎元洪又做了總統。他唱道:「站在長亭淚如棱,尊聲同胞聽我說:實指望革命有結果,實指望重整舊山河。犧牲頭顱千萬顆,哪知道,大盜竊國,任用私人,增加國債,捐稅重重,到處淚痕多。以纂易暴百姓反遭禍,到如今依然是軍閥專橫的假共和。拚命奪來了地盤未必你的子孫真能坐,人壽百年能幾何?勸你們放下屠刀,種福圈結嘉果,大家同唱太平歌。」因為這段唱詞非常切合當時時事,大家都喝采鼓掌。但是賀客中就有幾位大軍閥在內,我當時暗忖,這些人聽了這段唱訶,不知作何感想。

 

劉藝舟帶了劇團到各地演出時,每個碼頭都呆不長,因為他在演戲時,喜歡見景生情,借題發揮,諷刺軍閥官僚,因而往往觸怒當道,不得不丟下行李,化裝夜奔。有一次到長沙演出,新聞記者問他:「打算在這裡唱多久?」他笑著回答說:「我自己不知道,那要看你們地方官讓我待多久,」儘管不斷地受到種種歧視、威脅和打擊,長期過著顛沛流離的困厄生活,但是他始終沒有改變他的宗旨。國民黨當權時,元老中如于右任、丁惟汾等人都是他的老朋友,有人曾勸他活動個差事。他的答覆是:「我見到從前的老友,至多請他們買幾張戲票捧捧場。像我這種脾氣,做官是不合時宜的,還是唱戲可以吾行吾素。我之喜歡唱戲,就是因為能夠借舞臺來說出我心裡要說的話。」

 

劉藝舟在辛亥革命後,雖然沒有直接參加政治活動,但他的言行卻並沒有脫離政治,這從他在大連組織勵群社的一篇小啟裡可以看出他的這種思想傾向:

 

……吾心之向,提倡人權;吾志所趨,剷除國賊。人濺之以鐵血,吾濺之以心血,同利於國,利於身。吾志未酬,吾心不死!吾國一日不強,吾舌一日不敞。有生之日,即吾奔走鼓吹之年,碎骨粉身,亦吾之所不計。豪者自豪,偉人自偉,吾行吾素而已知我者,當在謳歌俚曲之間,而覓愛國勵群之道,則吾道不孤矣。

 

一九三七年抗戰前夕,我帶了劇團到漢口大舞臺演出,漢劇演員吳天保請我吃飯,得與劉藝舟和漢劇前輩余洪元相見。我以前雖然認識劉先生,但一直沒有深談過,那次我們談得非常痛快。劉先生看過我的《金山寺·斷橋》,他提出對《白蛇傳》這齣戲的看法。他說:「這是一出涵意極深的反封建的神話戲。在戲裡面,法海代表著統治階級,許仙代表著小商人動搖分子,白蛇、青蛇代表著一般被壓迫的民眾。」這種論調,在二十多年前的戲劇界裡是很少聽到的。我對他的印象非常之深,飯後,我們還合照了一張像。分手後不久,劉先生就逝世了。

▲梅蘭芳在戲中

 

我最後一次和劉先生見面時,他由蒲伯英資助,剛從四川回到漢口,劇團已經解散,生活相當困難,幸而漢劇、楚劇合辦了一個訓練班,請劉先生講授戲曲理論,維持生活。但是,就在那種貧困的環境下,他還是談笑風生,仍然那麼灑脫,那麼豪邁不羈。

 

有一次他在病中,聽說《文摘》月刊上登載著史沫特萊女土報導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文章,就輾轉設法借來閱讀,對於抗日救國的共產黨,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劉先生晚年所寫的自傳裡詆:「我留過學,當過教員,做過都督,唱過戲,討過飯,坐過監。就是這些經歷,使我眼睛越來越亮。我決心要做一個鬥士!」

 

劉藝舟先生雖然逝世二十多年了,但他熱愛革命、熱愛藝術的精神,鋒利的口才,旺盛的鬥志,都是令我永遠難忘的。

 

七、田際雲的政治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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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鬥牛宮》田際雲飾織女

 

田際雲是著名的梆子花旦,藝名想九霄,與侯俊山(老十三旦)齊名。他演技好,能編戲,性格剛強,熱心社會改革運動。當時伶界有一種「私寓」制度的陋習,即一般有錢有勢的人可以去演員家裡設宴招待朋友。田際雲積極主張廢除這種壞制度,他自己首先拒絕了這種酬應。《京話日報》創始人彭翼仲創辦的「濟良所」(妓女受惡霸、鴇母虐待,或不願從事賣笑生涯者,可自投濟良所,請求收容,以便擇人而嫁),他也曾參預其事。我於一九一三年搭田際雲的翊文社時,田先生鼓勵我根據《京話日報》揭發娼寮惡霸張傻子的罪行因而使他受到懲辦的故事,編演京劇時裝戲《孽海波瀾》。我曾在《舞臺生活四十年》裡具體記述了這個戲的編演經過。戊戌政變時,田際雲與康有為、梁啟超等往來甚密,並從戲箱裡夾帶大批時事新書運進宮去,供光緒帝(載瀝)閱讀;又暗中帶進去一批陸海軍的軍服(據他的學生並同他同時在宮內當差的李玉桂說,這種服裝是田老師排演新戲《征南蠻》時特地到上海定制的),光緒帝曾於無人時穿戴起來,並且練習儀式,準備以後在閱兵大典中改穿軍服。當慈禧太后重新垂簾訓政,將光緒帝軟禁瀛台,(據內廷供奉餘玉琴告訴我:「慈禧太后當時曾派親信太監乘著小船,在瀛台水面晝夜巡邏,嚴防外人私通消息-  梨園行的人甚為不平,我和王愣仙等因為認得幾個接近光緒帝的老公公,就把我們藏在船艙內帶過瀛台,慰問光緒帝,並且清唱為他解悶)譚嗣同等六君子被殺害,通緝康、梁時,同時有諭旨逮捕田際雲。因為有人暗通消息,他連夜赴天津,乘英商輪船逃到上海,住在夏月恒弟兄家裡躲避。時過境遷後,才回北京,仍組織了玉成班,在宣統初年邀王鐘聲、劉藝舟等有進步思想的新劇團來京演出。辛亥革命後,「精忠廟」(精忠廟在東大市,前清時是梨園行一個說公話的地方。)由內務府堂郎中(按堂郎中專管宮內宮外有關戲劇事項)委派本行有聲望的四人為「首事人」,指定精忠廟為法堂,因此簡稱「廟首」。廟首負責處理大小事項,輪流值年  尋常的小糾紛,就在廟首家裡解決,遇有重大事件,廟首自己不能處理時,才通知其他三個廟首召集各班「言公人」開堂判斷,名為「講廟」言公人大半是管事的和打鼓佬  再有更嚴重的事故,值年廟首就要請示堂郎中處理,名為「跪堂郎中」)的舊制度無形消滅,由於田際雲的號召,成立了正樂育化會(正樂育化會是民國初年梨園行一種新的組織,曾向京師員警廳呈准立案—北京每年薈萃各班名角舉行大規模公演是正樂育化會首開其端的,北京戲劇界遇有對外活動,也多由此會出面,我還記得一九一九年到日本演出之前,京中同行曾用此會名義替我餞行-但因會內無專人負責,  日常會務很少。以後由少數同行共同出資救濟本界的孤寡貧戶,又於每屆農曆年終以窩窩頭會名義舉辦義演,旋即成立梨園公益會,新中國成立後改為京劇公會)梨園行公舉譚鑫培為會長,田際雲為副會長。一九一二年黃興等來京時,正樂育化會的全體會員在貴州會館開大會歡迎,並攝影留念,我那時才十九歲,也參加了這個歡迎會。以後,田際雲還創辦廠崇雅社女科班,培養出一批女演員。我的愛人福芝芳就在十六歲那年(一九二〇年)搭過他的崇雅社,在城南遊藝園演出。她是唱青衣,也是我的老師吳菱仙教的,常演的戲是《彩樓配》、《祭塔》等,和她同時搭班的還有金少梅、於紫雲、李伯濤等。田際雲在後臺看芝芳的戲,認為她有點出息。田先生那時已經年老多病,常常拄了拐杖到她家裡去閒談,鼓勵她用功學戲,並多看我的戲。由於羅癭公的介紹,我和芝芳在一次宴會上見了面,以後,我到城南遊藝園看了她的戲,她也常看我的戲,一九二一年的冬天,她就嫁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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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梅蘭芳妻福芝芳

 

我和田際雲先生相處的口子雖不多,但覺得他是一位勇於改革社會惡習、有膽有識、不畏強禦的先進人物。他曾因結交康有為、梁啟超、王鐘聲、劉藝舟、彭翼仲等而遭到頑固腐化的清廷的藉故逮捕囚禁,這並沒有減弱他的鬥志。田先生雖然沒有直接參加辛亥革命,但他的作風是符合當時人民的利益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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