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蘭芳
▲梅蘭芳
在辛亥革命時期,我們戲劇界中曾經有許多前輩和同行以他們的英勇鬥爭實踐和卓越的藝術創造,為這次革命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其中有不少人還因此獻出了他們的生命。他們的英雄業績,在近代我國人民革命鬥爭的史冊上佔有光輝的一頁;他們的愛國主義思想和崇高的革命品質永遠值得我們後人學習。多少年來,我一直想把我所知道的關於這些前輩和同行的革命事蹟寫出來,用來紀念他們,同時藉以鞭策自己。這裡所寫的,有些是我目觀的,有些是親身經歷的人告訴我的,也有些是他們的家屬供給我的材料。這些材料雖然經過核對,但事隔半個世紀,在時間、地點上難免有出入,希望得到讀者的補充和糾正。
一、武昌起義後北京見聞
辛亥年陰曆八月二十一日的白天,我正在煤市街南口文明茶園(今為華北戲院)演出,忽然看見台下觀眾手持報紙,互相傳觀,交頭接耳,紛紛議論。卸裝時,言簡齋等幾位京師譯學館的朋友到後臺來告訴我說:「武昌發生『兵變』,被革命黨『佔領』了。」說:「此地不是講話之所,回頭到飯館裡再談。」我們就約定在致美齋(在煤市街北口)見面。在吃飯時,這幾位朋友把當天的政治官報的單片給我看,上面登著八月二十一日清廷關於鎮壓武昌起義的「上諭」。這道「上諭」,我現在查得原文是這樣的:「據湖廣總督瑞澂電奏,革匪創亂,十九日猛攻楚望台,省城失陷,瑞澂退登楚豫兵艦,移往漢口……覽奏殊深駭異。此次兵匪勾通,蓄謀已久,乃瑞澂毫無防範,竟至禍機猝發,省城失陷。湖廣總督瑞澂著即行革職,戴罪立功……並著軍諮府陸軍部迅派陸軍赴鄂剿辦,海軍部加派兵輪飭薩鎮冰督率前進,陸軍大臣蔭昌著督兵迅速前往……」我當時看完了這道「上諭」,就說:「這件事情可不小,結果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大家表示以後有何消,彼此要特別留意,互相轉告。
以後,我就隨時打聽這方面的消息。我的姨夫徐蘭沅曾對我講過這樣一件傳聞:蔭昌請訓後(按當時制度,大臣奉命離京前,要面見皇帝請訓,那時宣統年幼,由監國攝政王載灃代見),大理院正卿嶽柱臣、鴻臚寺正卿英傑臣等在觀音寺福興居給他餞行,席間大家祝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蔭昌卻用《戰太平》裡華安的詞兒打著哈哈說:「……有道是,母子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嘻嘻嘻,哈哈哈哇呀……」
據軍諮府的朋友告訴我:「武昌兵變」的消息到京後,監國攝政王載灃馬上召集御前會議,各部大臣都列席。會議開始,載灃面色陰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開口。這樣僵持了許久之後,內閣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才用低沉的語調說了一句話:「還是請午樓(蔭昌號)辛苦一趟吧!」載灃表示贊成,這次御前會議就這樣草草收場,那天的「上諭」就是這樣下來的。
幾天後的某晚,譚鑫培、楊小樓在寶禪寺街慶升茶園合演《連營寨》。當譚先生唱到劉備哭靈牌的時候,電燈突然滅了,滿園漆黑,只得散戲。緊接著,以倉場侍郎而新署民政部大臣的桂春叫京師巡警總廳通知戲園停演夜戲,前門大街上每逢三、六、九日的夜市也勒令停。入夜後,熱鬧街市的飯莊、鋪戶都沒有電燈,路少行人,景象蕭條:同時謠言紛起,傳說桂春從城外調來了三營旗兵準備殺漢人,人心更為恐慌。大清銀行(在西交民巷,後改中圍銀行)發生擠兌,門口人聲嘈雜,車輛擁擠,都是拿鈔票來兌現洋,準備拉回家的。大老富商們更用銀元兌換赤金,金價飛漲到四十幾換。
有錢有勢的還把家眷送到天津租界內,於是外同人趁機大發其財。日租界的德義樓、奧租界的春滿樓旅館的房金猛漲幾倍;花旗、滙豐、道勝、正金等外商銀行以存款驟增,對新存戶採取不付利息的辦法。南方籍貫的京官,紛紛攜眷離京,北京東車站的月臺上行李堆積如山,兒啼母喚,失物尋人,紛亂不堪。京奉鐵路慢車停開,快車只賣頭二等票;京漢車票只賣到黃河北岸,而且開車鐘點也沒有一定。各戲院的營業情況一般都不振,演員們人心惶惶,擔心生計要受影響。我所搭的雙慶班,白天還照常演出,因為角色多(鬚生王風卿、賈洪林、李鑫甫、李壽峰,武生俞振庭,小生朱素雲、德琚如,花旦王蕙芳,武旦九陣風、朱桂芳,老旦謝寶雲,肯衣是我,花臉金秀山、李壽山、李連仲,丑角王長林等全都在雙慶班)、戲碼硬,所以上座還不壞。
這時候,譯學館的朋友又來告訴我說,他們的許多同學都感到這次「武昌事變」,民黨推黎元洪做了湖北都督,恐怕其他各省,都要起來回應。他們又在京師大學堂的宿舍裡聽到許多人在談:「革命爆發,來勢兇猛,大清朝恐怕保不住了。」
桂春的魯莽措施,不獨漢籍官員反對,即親貴中如載濤等也不贊成。
御史趙熙上奏參劾桂春說:「……桂春平日杳無才識,甫任民政大臣,即乖謬失政,誤聽謠言,以赴試留學生解樹強為革命黨,捕送法庭,及經大理院訊,乃毫無證據,隨奏請釋放。該大臣以此毫無證信之事,擅行逮捕,以致上勞慰諭,失政實甚。且現當各省亂機竊發之時,京中人心亦極惶惑,該大臣決不足保護治安,維持秩序,請另簡賢員,以利民政……」這時,袁世凱已被清廷起用,代替慶親王做了內閣總理大臣,軍政大權一把抓,就把桂春調回倉場侍郎,派趙秉鈞署民政大臣。警廳傳知各戲院開演夜戲,廣德樓、天樂園首先恢復夜戲,前門大街的夜市也照常擺攤,市面秩序才漸漸安定下來。
二、上海伶界參加光復之役
到了九月中旬,北京的報紙上接連幾天登載著上海「失守」的消息:高昌廟江南製造局、吳淞炮臺先後被革命黨佔領,上海道劉燕翼、 上海縣田寶榮均避居租界;革命黨照會各國領事團,已得到領事團的承認,並出示安民,公推李平書為總理,伍廷芳辦理外交,沈縵雲辦理財政,王一亭辦理商務事宜,正在力圖恢復秩序,等等。
▲王一亭像
同行中傳來消息說,攻打製造局的有梨園行(按:京劇界的從業人員的舊稱)夏月珊、夏月潤、潘月樵等在內。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同行參加革命的消息,感到很興奮。當時,南北音訊阻隔,京津一帶的報紙在袁世凱的壓力下,對於革命的事實又不敢著力描寫宣傳,所以關於上海伶界參加革命的事,從報紙上幾乎是看不到的。民國初年我去上海演戲時,略知大概;最近又訪問了當時參加的一些人,各方面也供給了一些有關資料,才瞭解得比較詳細。
上海光復,對辛亥革命的整個局勢有很大影響,而製造局的佔領則是上海光復的關鍵。這是因為民軍當時在武漢的戰事既處於不利形勢,而在上海方面又械餉兩缺,在這種局面下,把這個江南規模最大的軍火廠拿下來,就有很重要的作用,攻打製造局的基本隊伍是商團。商團是當地各行各業組成的,志願參加,屬於地方保甲性質。夏氏弟兄和潘月樵是伶界商團的負責人,夏月珊又是伶界救火聯合會的會長。救火員大半是劇團裡的武行——精壯少年,他們大部分都參加了商團。他們在夏氏弟兄和潘月樵領導之下,成為這次攻打製造局的先鋒。
三、夏月珊、夏月潤和潘月樵的身世為人
在敘述上海伶界參加攻打製造局的詳細經過以前,我想先介紹一下夏氏兄弟和潘月樵的身世和為人。
夏氏兄弟原籍安徽懷寧,他們的父親夏奎章是與譚鑫培、俞菊笙、黃月山同時期的武老生,拿手戲是《反西涼》、《戰渭南》、《冀州城》、《賺歷城》,有「活馬超」之稱。據說,《冀州城》由二簧改西皮,就是他的創造;楊小樓演《冀州城》,也是根據他的路子唱西皮的。夏奎章的四個兒子都是梨園行。夏月恒排行老二,初唱老生,曾在北京玉成班陪黃月山唱《溪皇莊》的尹亮、《八蠟廟》的黃天霸;在《反五關》裡黃月山扮黃滾,月恒扮黃飛虎,父子對打一場,極為精彩。月恒後來隨父親到上海,當戲館老闆,改武丑,就不常登臺了。月珊行三,唱老生兼文醜,氣度從容,能戲甚多,以編演諷刺社會的新戲見長。老八月潤,唱武生兼紅生,演關戲宗王鴻壽(三麻子)一派,他是譚鑫培的女婿,譚先生到上海演戲,大半是他的關係。老九月華,是唱武淨的。
夏氏兄弟到上海是在光緒年間。當時上海租界裡已經是洋奴流氓世界,他們勾結巡捕房的包探狼狽為奸,在地面上張牙舞爪,無惡不作。開戲館的必須找幾個流氓來保鏢,無論什麼權利,他們總要佔先,後臺同行敢怒而不敢言。有一次,幾個流氓在戲園子前臺樓上帳房裡吵鬧,要支用預備發包銀的錢。夏月恒抽了一把刀,攔著樓梯向流氓大罵,嚇得他們不敢下樓。有一年夏氏弟兄在漢口演出,因為不許流氓看白戲,幫會的「龍頭」邀他們過江吃茶講理來恐嚇他們,以為他們決不敢來。可是,出乎這班流氓意料之外,月珊、月潤以單刀赴會的氣魄準時過江,理直氣壯地解決了一場糾紛。
▲圖為夏月珊像
夏氏兄弟就這樣和流氓鬥了幾十年,替梨園行爭過許多氣,同時他們還替社會上做了不少公益事。當年上海的消防隊,被老百姓稱為「斧頭黨」,因為有些救火員往往趁火打劫,先用斧頭劈開受災人家的箱櫃,搜刮一番,然後才去救火。夏氏兄弟和新舞臺的演員們非常痛恨這種趁火打劫的行為,就組織了伶界救火聯合會。有一次某新婚人家失火,新婚夫婦倉皇逃出,抽屜中的首飾都沒有來得及拿走,被夏月珊前去救火時發現,便用手絹包好,收入衣袋中。事後這對新婚夫婦到新舞臺詢問首飾下落,月珊經過詳細對證,全部交還。新舞臺救火員勇敢正直、臨財不苟的行為,大大受到了上海居民的讚揚。
辛亥革命前夕,夏、潘等在十六鋪經營新舞臺,由於受了王鐘聲等在上海演出白話新戲宣傳愛國思想的影響,開始排演新戲。夏月潤還親自到日本,通過歌舞伎名演員市川左團次的介紹,約請日本佈景師和木匠同回上海,佈置新式舞臺佈景。當時上海搞舞臺美術的張聿光就曾向他們學習過,以後張聿光一派的舞臺美術,成為主要流派,對電影事業也有貢獻。上海從茶園式的帶柱方台演變到半月形的舞臺,並且採用了佈景轉檯,是新舞臺開其端的。
夏氏弟兄和潘月樵在新舞臺積極編演了像《新茶花》、《黑籍冤魂》那樣有進步思想的新戲。《黑籍冤魂》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受鴉片毒害的真實情況,引起了上海中外煙土商人的仇視。這齣戲上演後,新舞臺收到多次恐嚇信和炸彈警告,然而他們絲毫沒有因此畏怯退縮。夏月珊登臺對觀眾演說,公開答覆恐嚇者說:「戲要演,毒要抗,決不退讓!」
潘月樵原籍揚州(因為他娶妻朱氏是常熟人,後臺都稱她為常熟奶奶,潘又曾在常熟住家,所以有些記載上說他是常熟人,其實是不準確的)。月樵的父親是木匠,死後長兄潘恩榮帶了月樵、少棠弟兄逃荒到天津,舉目無親,生活很苦;後來恩榮入贅到陳家,才安定下來。長嫂陳氏花錢請先生教兩個弟弟學戲,以資謀生。月樵初學梆子文武老生,後改皮簧。少棠先學花臉,改唱青衣。陳氏的兒子潘桂勝、桂芳以後也跟著叔叔們一同學戲,投身梨園行。
光緒年間,月樵藝已成熟,搭上海老天仙茶園,雖然吃調高,嗓微帶「左」,但文武兼長,做工念白都非常出色,周信芳同志當年就受過他的影響。我也看過他的戲,他的確是一位有本領的演員。老天仙毀於火後,與老天仙打對台的老丹桂茶園臺柱子夏氏弟兄就約他一同加入新建的十六鋪新舞臺,共同排演針砭社會現象的新戲。在《黑籍冤魂》裡,潘月樵扮老太爺,描寫當時的富翁故意叫兒子抽鴉片煙,以為用一根煙槍拴住他,就可以保住萬貫家財的守財奴心理。夏月珊扮大少爺,從翩翩少年變成鳩形鵠面的煙鬼,一直墮落到最後以拉黃包車為生,並且發現坐車的妓女竟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他們大聲疾呼地在舞臺上宣傳了吸鴉片的害處,對當時的社會有很大影響。潘、夏兩家藝人,從藝術創造到革命活動都是志同道合的。
▲劉藝舟與潘月樵合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