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自:南京論壇(點我看原文)
圖/文:田伯炎
▲田桓(1893—1982)
隨著我漸入人生的晚秋,對父親的思念變得更加深沉,在心中縈繞不去。每當在夜間,靜謐中,父親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與他共同生活的30多年的那些揮之不去的往事,格外清晰、鮮活。父親田桓,生於1893年,字寄葦,是跟隨孫中山先生12年的侍從秘書。1982年夏至,他以90歲的高齡安詳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漫旅。他生前常說:「我的生日是陰曆八月廿五日,按西曆算,常常在10月1日建國日,或在辛亥革命10月10日的首義日!」我想,父親的自豪與感慨是因為這兩個具有偉大歷史轉折意義的紀念日連接延伸了他從辛亥革命到社會主義革命充滿傳奇、奮鬥一生的歷程。
▲龍華寺「大雄寶殿」匾額為田桓所書
01 跟隨中山先生十二年
▲1914年7月8日,孫中山先生在東京成立中華革命黨時部分成員合影。自右向左後排:余祥輝、連城、孫鏡、周道芳、戴傳賢、林德宣、萬黃裳、田昌節、張祖漢、方性貞;中排:萱野長治、任壽祺、汪天籟、蕭萱、趙瑾卿、陳中孚、王統一、謝持、郭崇渠、李煥;前排:鄧鏗、鄭鶴年、許崇智、陳其美、中山先生、胡漢民、居正、廖仲愷、田桐。(田桓生前供照並注)
我的家鄉在湖北蘄春,祖父田士蓮是清末新派學者,他飽讀經書立品高潔,在家鄉辦了一所私塾,四十多年教授鄉里學子數百人。他的學生大多是同盟會會員,還有不少出國留學。大哥田桐比父親大14歲,是同盟會的創始人之一,父親排行老四,兄弟倆從小聰穎好學,在父親的啟蒙教育中潛移默化地接受了新思想。
父親16歲加入同盟會,1911年參加辛亥革命,19歲留學日本,20歲起擔任孫中山先生待從秘書達12年之久。孫中山稱其為「少年英雄」。1914年父親與其兄長田桐一起協助孫中山創辦中華革命黨,並擔任印鑄局局長,為孫中山鐫刻「大元帥印、孫文印」。
歷史銘記了父親一生建立的卓著功勳。
▲孫文之印 田桓刻
▲中華革命黨本部之印 田桓刻
▲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之印 田桓刻
02 傾情新中國
用我30多年的耳聞目睹解讀父親,他確是個為國為民、不畏辛勞、樂幹實事的好人。兒時聽父親講,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當年12月12日董必武和南漢宸率華東工作團21人到上海,宿外白渡橋下的上海大廈。一天,弄堂裡突然來了輛轎車,開到門口才知原來是董老邀父親去作客。交談中父親稱讚共產黨的廉潔,董老提醒說:「非也,農村裡幹部貪污小金戒指也是有的,我們黨內也有大貪污犯。」後來果然出了張子善、劉青山。之後,董老與父親常有書信往來。我曾見過一封董老寫給地方政府的信,他們送來我家,其中提到父親「你們不但要尊敬他,還要聽他的。」這是什麼原因呢?我問父親,他告訴我,原來,1945年冬,父親在上海永裕裡72號家中與地下黨何世楨、梁弼群等創建了中國國民黨民主促進會(民革前身),並設置了電臺;他曾冒著生命危險赴南京梅園村(中共辦事處)與周恩來、董必武聯繫,報告上海各民主黨派開展民主運動的工作情況;解放前夕他參與過「智救」地下黨王葆真活動。父親與共產黨人結下了牢不可破的情緣,難怪董老這麼信任他啊!從1951年起,中央統戰部每月如期給家裡送來固定經費,那時我雖小,但記得在客堂裡常有穿黃軍裝的叔叔來發生活費。
▲陳丕顯(中)會見趙祖康(左一)一行時欣賞田桓贈予的書畫作品
1953年,我剛上小學,一次放學回來看到客堂裡坐滿白鬍子老頭,他們在高談闊論。我們幾個小孩都躲在小閣樓一邊看一邊笑:「一會來一個白鬍子,隔一會又來一個白鬍子」。
後來才知道,父親被陳毅市長聘為文史館館員,並要他推薦、發展相關人員。這些白鬍子都是有學問的,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歷史,他們這叫舉辦雅集。易克臬是馬列專家,還有許崇智長兄許崇灝是文史館民革支部主任,父親為副職。我母親好客,忙著為他們沖中茶倒水,還不斷地往客人碗裡添加綠豆湯。 後來父親成為文史館創始人之一,初創的文史館裡都是些「老朽」,號稱「六十小弟弟,七十、八十多來兮,九十不稀奇」。父親是有名的書法家,柳亞子來信讓他為中共中央副主席任粥時同志書寫墓碑,父殺欣然提筆。為了推舉山水畫家陸儼少出任人民代表,父親特地買了幾十本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陸儼少連環畫《自由之路》,廣泛宣傳,擴大影響,讓人們瞭解他,最後陸果然當選上人民代表。隨後他還擔任了浙江美術學院院長。
【松溪獨釣 陸儼少】
▲松溪獨釣 作於1957年。題識:丁酉五月既望,與寄葦田先生商酌成此,陸儼少並題。上款人「寄葦田先生」為田桓。
1955年,我國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為章太炎墓葬之事找到父親。於是,父親函呈周恩來總理:「1936年6月太炎先生辭世時,國民政府曾說要舉行國葬,但不久他們逃難去了;抗戰勝利後,他們忙著打內戰。現在解放了,相信人民政府決不會忘記這件事。」並告訴總理,太炎先生的遺願是把他的靈柩葬在杭州張蒼水墓隔壁,而現在靈柩在蘇州章氏寓所。沒多久,總理親筆回信「你的提醒很好。這是件大事——我已函告江浙兩省隆重處理。」後來,父親成為唯一的被邀參加江蘇省的送葬委員會和浙江省的治喪委員會人選,太炎先生的遺體得到隆重安葬。父親也幫助人民政府辦了一件具有影響力的大事。
▲田桓(右一)與章太炎夫人湯國梨合影
1956年為紀念孫中山先生誕展90周年,上海市委領導于11月12日特邀父親到北京東路上海人民廣播電臺作了題為《孫中山——大無畏的革命家》的鋼絲錄音講話。父親在講話中談到,1924年11月11日孫中山赴京經過上海「冷遇英國代辦」的往事。父親時任孫中山侍從秘書,親眼看到英國代辦狼狽不堪咆哮而去的情景,他還回憶了中山先生改組國民黨以後,宣佈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想用和平方式來統一中國的事情經過。父親一生跟隨孫中山,與中山先生感情深厚。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看見父親在撰寫《革命回憶錄》時,常常為之動容,激動不已。他常常告訴我,中山先生偉大的地方,就是因為他赤誠地愛中國、愛人民。中山先生是值得我們永久紀念的。
03 熬過文革歲月
父親總是樂呵呵的,他常說:「社會主義就是笑呵!」還悅:「要像中山先生一樣順應潮流。」父親喜愛書法,為我們後代留下了千古流傳的書法藝術。《書法大成》中就有父親的「大楷範字」,他的作品深受各界人士的喜愛。小時候我同學來家裡玩,常得到父親贈送的字帖與畫,我看到父親畫的都是大好河山、百花齊放歌頌祖國的畫,而他的摯友畫家陶冷月卻執著於個人創作境界,常常用藍的筆墨畫冷月山水,我聽父親跟他說:「現在新社會怎麼還是冷月、冷月的?」陶不以為然,「反右」時就吃了虧。
【田桓畫馬】
▲馬 田桓畫
1958年父親進入了參事室,我還常常跟著父親乘無軌電車到「文化俱樂部」參加活動,至今回味無窮。
1965年,我應邀參加了參事室舉行的春節聯歡會。壓軸節目是董健吾(斯諾在《西行漫記》中提到的王牧師就是他)表演魔術。只見他穿著中式長衫,一會從裡面變出水果、煙、糖等禮品,最後是一盆大蛋糕,送到我們家屬面前,還說今天沒買到鯽魚,否則表演一個空中釣魚。歡樂之中,父親將十幾杯茶葉裝在一起泡了一杯濃茶,因為他喜歡喝濃茶。誰知這是上海市人委參事室的最後一次聯歡。1966年,一場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衝擊了中國的各個角落,父親自然也難於倖免。北京紅衛兵到上海「掃四舊」抄家,大部分參事難逃厄運。其中蕭繼榮參事對文革有點抵觸對抗,不幸在家中被紅衛兵迫害致死。參事室全體人員放假,接受里弄監督。1966年底到1967年初,參事室董健吾、連瑞琦等到我家,訴說自己的遭遇,講到傷心處,我看到董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地說「我要告訴毛主席……」。我的父親還算幸運,也不知得到了誰的保護,他比較坦然,面對批判鬥爭能漠然處之。記得有天,天氣很冷,在我家附近「律師公會」大樓開批鬥會,我們一家提心吊膽,當時父親已年過七十,唯恐他經受不住折騰。沒想到事後他給我描述挨批鬥的情景時,顯得那麼淡然,說中午竟一下吃了30幾個水餃。我們知道,在那些艱難日子裡,父親的樂觀無非是為了寬慰家人,不讓母親和我們擔心。
▲鐘泉山林各天性,風流儒雅亦吾師 田桓書
04 晚年之熱忱
1971年林彪事件後,父親終於落實了政策,補發了停發三年的工資,還一次性補發了幾千元,總算給我們這死氣沉沉的家帶來一絲歡愉。1979年改革開放,父親再度煥發熱忱。宋慶齡同志與父親曾共同在中山先生身邊工作。父親先後三次被國民黨政府通緝,一度過著流亡的生活。中山先生逝世後,父親和宋慶齡沒有機會聯繫,但宋慶齡卻對父親一直深為關懷。1980年秋天,江蘇省人民為了紀念黃花崗起義的領導人之趙聲同志,在他家鄉鎮江建成伯先公園並在園內修建了紀念碑。宋慶齡親筆書寫「伯先公園」四字題額,她認為紀念碑的序言由父親來寫比較適當,於是,她介紹有關方面的同志找到父親寫了紀念碑的序言。以後,河北《中國近代報史》編輯部徵集有關中山先生在日本時期所辦報刊的歷史材料,也是由宋慶齡介紹有關同志向父親瞭解的。還讓父親高興的是全國各地各界人士邀請父親題詞、求畫者紛至遝來,父親也忙得不亦樂乎。
▲田桓與孫中山孫女孫穗芬合影
1981年9月上海派出「辛亥革命代表團」去武漢,時任中共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的陳丕顯同志邀請父親參加,同時紹興也邀請父親參加紀念活動,為秋瑾、徐錫麟紀念館題詞。父親選擇了赴浙江,臨走前托代表團領導趙祖康將畫好的「竹子梅花」贈送陳丕顯。聽父親說,此畫是精心為陳丕顯所作,讚揚他面對「四人幫」不屈不饒、剛直不阿的梅竹精神。父親在紹興的府山西巔為秋瑾題字「風雨亭」、為大通學堂題寫「徐社」匾額。「大通學堂」是徐錫麟培養革命軍事幹部的地方。同年十月,父親作為辛亥革命老人代表應邀赴京參加「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大會,成為主席團成員之一。歲月如水,悄然流逝,父親給我們留下的記憶仍是那麼刻骨銘心,他的思想和精神成為我們子孫最寶貴的財富。每當我們走進上海龍華寺,仰望當年父親題寫的遒勁有力的「大雄寶殿」四字匾額,深切的懷念油然而生,在感受到父親的可敬可親的同時,又焉能不生深深的感恩之心?! 父親已逝,心碑永存!(原載《上海聯合時報》2013年9月27日,第六版)
▲仙台高幾許,時時覆雲氣。一去三千年,令人每翹企。修岩如長廊,下有清泉注。山中古仙人,步月自來去。仙人非癡人,山中猶讀書。歎我廢學久,聞此一長籲。山險通鳥道,水深有蛟龍。誰言仙樂鳴,高人方耳聾。飛泉如玉簾,直下數千尺。新月橫簾鉤,遙遙掛空碧。竹實風將至,水清魚自行。著我草亭裡,危坐學長生。我有泉石癖,甚愛山中居。何當從群公,講學讀吾書。洞中即仙鏡,洞口是桃源。何殊武陵路,雞犬自成村。巨靈長亙天,何時化為石。特立千萬年,終古無相識,雷公起臥龍,為國作霖雨。飛電掣金蛇,其誰敢餘侮。(元·趙孟頫《天觀山詩》,田桓書)
▲作者田伯炎,係田桓之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