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台詩案與黄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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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大文豪蘇軾(1037-1101),一生歷經宦海沉浮、政治風波與人世滄桑。其中「貶居黃州」的五年,是他生命中最困厄、卻也是精神與文學最豐碩的時期。蘇東坡在黃州期間,不僅創作了千古名篇《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更以實際行動造福地方百姓,留下了民生、教育與文化上的深遠貢獻。這段歲月,成為他從仕途挫折走向人格與藝術巔峰的轉折點。
	蘇軾被貶黃州的背景,與北宋政爭有關。宋神宗時,王安石推行新法,朝中分歧嚴重。蘇軾個性剛直,對政策多所批評,又以詩文暗喻時政,因而得罪權貴。元豐二年(1079年),他被控「以詩諷政」,牽連入獄,史稱「烏台詩案」。這場事件在傳統觀點中常被視為「冤案」,但若從政治實況觀之,其實並非全然冤枉。
	當時蘇軾已離開京城任職地方,對朝廷情勢的變化並不清楚。他仍以為新政的主導者是王安石,便在詩文中對「變法派」提出辛辣譏諷。然而此時,王安石已經退居二線,朝政的主導權轉到了宋神宗手中。蘇軾對新政的批評,實際上矛頭直指皇帝本人。在皇權絕對的時代,這等於犯了「直諫之忌」的實罪。以宋律而言,此舉屬「謗訕朝廷」,確為重罪,足以判處徒刑兩年。
	更關鍵的是,北宋當時正值印刷技術的飛躍期。雕版印刷剛剛普及,書刊的流通速度前所未有。蘇軾早年曾任杭州通判,這座城市不僅是富庶的商業中心,也是全國出版業的重鎮。他所撰寫的詩文、政論一經刊印,即可迅速傳播至各地,引發輿論風潮。當時民間爭相傳閱蘇詩,甚至被抄刻成冊,影響力遠超出朝廷預期。這種以文字挑戰權威的情形,對皇帝而言幾乎是對王權的直接挑釁。烏台詩案因此不只是文人受冤,更是一場在言論與皇權之間的衝突,折射出北宋思想開放與政治高壓並存的時代矛盾。
	在被囚百日後,蘇軾雖免於死罪,仍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名義上是官員,實際上卻無俸祿、無權力。黃州在宋代屬鄂州路,位於長江北岸,今為湖北省黃岡市黃州區。這裡地勢低平、濱臨大江,歷來多水患。對曾在朝廷任要職的蘇軾而言,這裡幾乎象徵政治生命的終結。然而他並沒有沉淪於失意,反而在逆境中開啟一段自我重生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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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黃州後,蘇軾生活清貧,俸祿全無,只能自謀生計。他主動向地方官請求開墾荒地,在城外東南方築田種糧,從此自號「東坡居士」。他與家人親手耕作、播種、插秧,晨出暮歸,汗流滿面,與鄉民無異。當地百姓見大文人能放下身段,紛紛效法開荒種田,帶動了地方自耕風氣。蘇軾在詩中自嘲:「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語帶自諷,卻顯出他安貧樂道、化困境為修行的心境。
	除了開墾農田,蘇軾也致力於地方水利的改善。黃州境內江河縱橫,逢雨即災。蘇軾憑藉曾在杭州整治西湖的經驗,勘察地勢,帶領民眾修築堤防、疏通水道,使低地免於水淹。他不仰賴朝廷撥款,而是動員百姓自發勞作,親身參與指導。這些工程不僅保護了農田,也鞏固了沿江聚落,百姓因此感念他,尊稱「蘇公」。
	他對民生的關懷還表現在濟貧與倫理教化。每逢荒年,他勸導富戶開倉施粥,並撰文倡導仁愛之道,認為官員應「與民同甘苦」。他以人格的力量重建了地方的信任感,讓被貶官員也能成為百姓心中的靠山。
	在教育與文化方面,蘇軾雖無實權,仍持續講學授徒。他常與地方士子談經論史,詩文唱和,倡導「學以養德」之風。黃州的文風因此一新,青年才俊輩出。黃庭堅、章質夫等人皆受其啟發。蘇軾不僅傳授知識,更以胸懷感化人心。他寬厚仁慈,不計毀譽,即便對舊敵亦能一笑置之。這份氣度,使他成為中國文人精神的典型。
	黃州的自然風景也喚醒了蘇軾的藝術靈魂。城外的赤鼻磯(今赤壁)臨江而立,山川壯闊,他多次泛舟遊覽,感懷古今興亡,創作出《前赤壁賦》、《後赤壁賦》與《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傳世名篇。這些作品以山水為表,寄人生為理。《前赤壁賦》中的「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流露他在浩瀚宇宙中領悟生命短暫卻可自由的哲思;《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更展現他在歷史長河中尋求超越個體命運的胸懷。
	蘇軾的「東坡精神」在此成形——他不再以榮辱為意,而以仁心與創造為志。他在《定風波》中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這種淡然、從容、堅韌的氣度,正是他在黃州五年所修煉出的生命姿態。困境未能摧毀他,反而讓他完成精神上的重生。
	今日的黃州,為湖北省黃岡市中心城區,地處長江北岸,距武漢約八十公里。城市雖歷經滄桑,仍保留著濃厚的東坡印記。城中有「東坡赤壁」、「蘇公堤」、「東坡紀念館」等遺跡,每年吸引無數遊客前來瞻仰。當地政府與學界以「東坡文化」為核心,舉辦詩會、書法展與學術論壇,使蘇軾的精神在當代重新發光。黃州人以「東坡故里」為榮,視他為文化象徵與人格典範。
	蘇東坡在黃州的五年,是中國文人精神的縮影。他以一個被放逐者的身分,仍能開田築堤、施粥賑民、弘揚文教,並以詩文寫下超越時空的智慧。他在黃州所成就的,不僅是文學的高峰,更是一種生命哲學——無論身處何境,只要懷抱仁心與信念,皆可化困境為創造的沃土。
	正如他所言:「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句話不是哀嘆,而是對生命價值的總結。黃州,這片曾被貶謫者踏過的土地,最終成為他精神重生的起點,也成為後人永遠仰望的文化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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